守望树
作者: 姜文志有人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回忆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起初,我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前几日,西北的戈壁滩在梦里破门而入,走进来的,是青春稚气的同事,还有大树里。从梦里走出来,才惊觉,走过的路、遇见的人,似乎都被时间重新编排了一下,既熟悉又遥远。
大树里在东风航天城的南面,在航天城,大树里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点号”。总有人会问我“点号”有多大,我常笑着说:“标点里的点会有多大呢?”
大树里不大,墙内外种着很多树。从戈壁深处打出的地下水,一半给了人,另一半给了树。有了树,荒寂的戈壁滩显出了绿色,黑黄两色的土地点缀着四季的变化,引来鸟儿在营区安家筑巢;有了树,日夜有忠诚的卫士把守着大树里,风来挡风,沙来抗沙,酷热有阴凉,金秋产水果,树成了大树里人形影不离的伙伴。树对我们好,我们也不含糊,种树、养树,树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大树里墙外有一段水泥路,通往大树里火车站。我工作两年后,道路两旁种下了白蜡树。我们的卫生区划在那里,有树枝扫树枝,有落叶收落叶,白蜡树的日常养护交给了我们。戈壁滩风沙大,白蜡树常常被沙埋得很深,为树清沙也是一项工作内容。
树种下了,大树里人都盼着白蜡树长得快些,定期给白蜡树浇水、施肥。几年下来,白蜡树偏偏长不大,风一吹,摇晃着弱不禁风。大伙集体为白蜡树把脉,找到了症结:大树里的风沙大,戈壁滩的太阳毒,小白蜡树承受不了。我们在白蜡树的外围又种下沙柳,成效立竿见影。有了沙柳的防护,白蜡树有了主心骨,强势地生长起来。如今,白蜡树已经长成了规模,像一个个引导员站在大树里门□,迎接着进入的主人和客人。
进入大树里,树木随处可见,柏油路整齐干净。
春天,大树里最先绿的是柳树。天气刚暖,清出树沟里的残枝败叶,春灌跟上,柳树迫不及待地抽出柔软的枝条,等到地面蒲公英露出头,篮球场和器械场上就都是运动的身影了。紧接着,杏树、桃树、梨树相继开花,“点号”也有了柳绿梨花白。
大树里的苹果梨,在航天城远近闻名,丰收的年份经常有兄弟单位过来参观。苹果梨个头儿较大,成熟后呈黄红色,有“北梨美女”的美称。到了中秋节,苹果梨成熟,在梨园采梨是大树里人的一件快乐事,树下摘,站在凳子上取,梨园一片欢声笑语,梨果飘香。
在大树里,我最喜欢的树木是槐树。春天快要过了,几棵槐树相继开了花,整个营院都是浓郁的槐花香。夜晚出来走一走,深吸几口,里面会有生活的芬芳。每年这个时候,陕西的同事会摘一点儿槐花。他说,故乡人喜欢用槐花蒸馒头,蒸出的馒头好吃得很。话语间,他仿佛回到了故乡。大树里枝叶最繁茂的一棵槐树在公用浴池后面,洗个热水澡,出来闻到满树的香气,工作的疲惫都瓦解消融了。
沙枣树耐干旱,耐盐碱,是戈壁的看家树,航天城很多地方都有几棵沙枣树。大树里的沙枣树生长在菜园旁,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沙枣树叶子较小,上面绿色,背面银白色,沙枣花花色乳黄,和桂花相似,像一串串的金色小铃铛,花香浓郁微甜,在西北有花开七里香的美誉。沙枣树是这里的元老树,每天记录着航天人的忙碌。如果树有记忆,大树里的人和事,沙枣树知道得最多。
在大树里工作久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里为什么会叫大树里?陆续问过几个来得早的同事,他们的答案基本一致,可能和一棵树有关吧。语焉不详的回答,更增加了我的好奇,是怎样的一棵树可以有这样的礼遇?让这里的人每天念着它。
有了这个念头,工作之余,我在大树里常常看着树发呆,想从树的纹理中寻找和过去有关的蛛丝马迹。食堂前面有一棵旱柳,树龄最老,高大粗壮。我一度以为,它就是那棵享有盛誉的大树。
2015年,大树里组织建站四十七周年纪念活动,请来初创时期的老同志作报告,大树身份的谜团终于在我的心底揭开了。
1968年,东风航天城组建新的测控点位,选址人员为了新的点位,开着吉普车在弱水河周边的戈壁滩颠簸了几天。寻找中,戈壁滩突然刮起了沙尘暴。前一刻还是安静的蓝天,顷刻被滚滚的沙尘笼罩,风像脱缰的野马,发着怒,带着阵阵嘶鸣,天地变色,飞沙走石。面对突发情况,选址人员在大的沙丘避风处停下车,原地等待。沙尘暴刮了半天,风才小了一些。打开车灯,前方出现了一只跳动的黄羊。寻址人员立刻有了精神,吉普车跟着黄羊向前开。眼瞅着吉普车就要追上黄羊,前方出现一棵高大的胡杨树,黄羊转眼不见了踪影。当夜,航天城中心的人员在胡杨树下找到了选址的工作人员。“有胡杨,有黄羊,这里是个好地方!”选址人员兴奋地说。新的测控点位最后确定在胡杨树附近,它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大树里!
我相信这是一个有些加工过的故事,但有一个真相是明确的,大树是胡杨树,在弱水河岸西侧。《红楼梦》里宝玉那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据考证就是这条出自祁连山的弱水河。
弱水河旁的胡杨林面积不大,远望去如霍去病留下的铁骑,纵黄沙西风,不屈服地挺立在巴丹吉林沙漠中。秋天走进胡杨林,会被震撼的场景惊呆。金黄树叶和黑色的枝干并存,风沙在胡杨树上千雕万刻,沟壑纵横,胡杨把根扎入戈壁深处,任枝干九曲之形,仍傲骨嶙峋。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只有胡杨享有这样的礼赞。
仰望着胡杨林,我们已经很难找出当初那棵神奇的大树,五十年的时间,它们已经成长为一个相互守望的群体,和大树里的树木遥相呼应,一起守护着大树里。
空间和时间限定了我和西北的缘分,那里的树木突破了这个限定,还在原地不乱走动,日夜驻守在那里。我在大树里经历的一切,树日复一日地记下了,它们是那里的守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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