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记(中篇小说)

作者: 张乐朋

1

村口立着上写“禁止出租车进村”的牌子,元明扫二维码付出租车费时就势看了一下时间,差一刻九点。

天幕是钢蓝色。元明心里说这是钢板烧透后晾凉的蓝,车里有空调,下车就冒汗。元明看着西边远处荒火一样没烧够的余霞,心想入伏才三天哪!他扯一扯被热汗溻湿的蓝色T恤,心说这天都热成啥了。

村里的路灯和文化广场上的彩灯都亮了,十来个中老年妇女在摇摇摆摆地跳舞。音响效果不太好。她们挥出的红绸扇噼里啪啦地落在不同的点上,元明跟着窘得一脸热汗。进村情更怯,熟悉又陌生,就连空气的味道和声音都不是从前的,感觉怪怪的。

金泰超市的灯最亮,元明进门,金泰老婆没抬头看,先用普通话问他要啥,元明说:“是我。”金泰老婆马上眉开眼笑,说:“哟,这是回来看老大了。”老家喊爹为大。元明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问金泰去哪里了,金泰老婆说补胎去了。金泰老婆说话时,眼睛老是瞟着电视。电视被调成了静音,吊扇“呼呼呼”地转着,灰蛾乱飞,撞上扇叶就掉到地上晕死过去。

柜台上扔着一台计算器和一部屏幕开裂的手机,还晾着大半碗面条。元明选了两盒桃酥、两盒纯牛奶,挑了一个西瓜,金泰老婆过秤装袋算出账来。元明付完账,柜台上的手机破屏一亮,金泰老婆瞥了一眼,就扭脸看电视了。元明问金泰老婆看啥电视。她憨厚地笑道:“瞎看呢,言情的。”她心不在焉,没听出元明的意思,要是金泰在,他买这一堆东西,金泰会帮他拎到家的。元明只好把行李背起来,腾出手来拎东西,走几步就汗流浃背,东西拎在手上,像石头一样坠手。他腰椎间盘突出,害怕偏沉拉拽,因此步步小心。等到望见坡下邻家黑黢黢的大杨树时,他觉得手指头都快被勒断了。

2

元明一进院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院里打扇子,院里的水泥饭桌上丢着碗筷盆盘,哥嫂两口子和侄儿林林在看电视。他们把电视机从屋里搬出来搁在外边的窗台上,老汉儿离他们远——虽然他坐近也听不着,但你们就不能让老人坐近些吗?元明火气噌噌往上冒,眼压都高了。更恼火的是,没人理他。

老汉儿看见他进门,离老远就朝他扇一下扇子,高声说:“你这是……不年不节的回来做甚?”老汉儿捺住欣喜嗔怪元明。元平这才回头跟他打个招呼,不咸不淡的。林林也只是问候一句“三叔回来了”,就又盯着电视看热闹。元平老婆干脆不吭声。

元明满脸热汗,汗水都淌进眼窝、嘴巴里了。他顾不得说话,先把手上、身上的东西放下,从背包里扯出纸巾擦了汗,掏出喝剩的瓶装水漱了口,才气喘吁吁地半蹲下冲着父亲耳根大声说:“出差哩,顺道回来看看你。”

老汉儿梗着脖颈儿说:“没灾没病的看甚呢?回来一趟要路费的。”说着又给他呼呼扇了两下。老汉儿的胳膊黝黑干瘦,像铁枝。元明顺手拽过一张小板凳歇气直腰,腰酸疼,板凳热,屁股潮,他忍着不爽说:“元平打电话,说你不肯吃,王雁不放心,让我回来看看。”父亲耳背,元明大着嗓门,说成短句,好让老汉儿听全。

“老了嘛,他能吃多少?不算毛病。”老汉儿像说旁人一样说自己,口气悠然。“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元明挥手赶飞虫,热汗招飞虫。老汉儿也帮他扑扇,叫他去洗把脸先吃饭。聋人打岔,是因为没听到别人说的话。元明又大声说:“你不用管我,我在车上吃了,听我给你说正经的,咱们明天——去医院——给你检查检查。”重复有效,老汉儿一口拒绝。“咋不去?我跑回来就是要专门做这事呢。都说好了,俺姐也去。”元明吼叫,说话太费劲了。

半个月前,元平给他打电话说:“大这段时间啥也不想吃,买了两盒山楂健脾丸也不顶事。”元明一听便骂:“就你老婆做那猪泔狗食,给谁也不想吃。大能有啥毛病?是你两口子有毛病。”元明是老生儿,从小窝里横,给亲哥打电话不讲礼貌。元平习惯了,挨了骂还得赔笑哄他:“看你这脾气,还当干部哩。”

听见元明暴躁,林林凑过来说:“刚才看国际新闻,正听专家分析。”元明说:“你看那有啥用?”他烦着呢,跟侄子也没好声气。林林笑嘻嘻地说:“咋没用?没用电视台还放?”元明冷笑一声,心里说你这个“油啊糊涂一奶瓮”长进了。林林念书时不会念英文,在单词底下标汉字,那年他回家翻看林林的课本,发现了“油阿胡图一奶文”,便改成“油啊糊涂一奶瓮”。林林辍学,数理化史地生,一门课一奶瓮,实在喝不动了。

露在院墙上头的大杨树树冠昏昏沉沉灌满夜色。元明近视,不习惯摸黑,问林林院子咋不开灯,林林说怕费电,怕招蚊子。元明到院子的水管下洗瓜,进厨房拎出菜刀来,叫林林打开院子里的灯。灯开了瓜也切了,灯下看瓜,活色喜人,把元平两口子也叫过来。元平老婆喝彩:“红瓤黑子,吃上不死。”元明叫林林去找勺子来,元明把勺子插到瓜瓤上,端给老汉儿。这是一家之主的吃法,他记事起老汉儿就这么端着半个瓜吃,他奶奶和他妈妈在时都这么切,他也如法炮制。

老汉儿嘴上说“吃不了”,双手却接住瓜。元明大声说:“这就半瓢水,尿两泡尿就没了。”老汉儿又让他先供祖宗。元明大声说:“你就是活祖宗,你吃你的,我切开那一半供上。”老汉儿抱着瓜不动。林林喊口号:“先吃后供,辈辈出状元。”

元明把桌上的半个西瓜切成八瓣,他和哥哥一家每人两瓣,这叫“馒头有数客有数”,取干净盘子盛了四瓣,端进去摆在母亲的遗像前。遗像是黑白照,放大后显得模糊,看着灰蒙蒙的,不容他寄托完哀思,元平老婆就喊林林关灯,林林说他妈妈:“俺三叔进去半分钟能耗你几个电?”元平老婆说:“烂西瓜有啥好供的?!”元明心底窝火,嫂子嘴欠,就想听听他哥怎么说,结果光听见猪吃食的动静,元平的嘴被西瓜占了。元明出来,见桌上还剩一瓣西瓜,坐下来准备吃。

“一夏天也没吃过这么好的瓜。”林林连吃带说,“看俺三叔买这瓜,看你给买的,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烂熟倒瓤……”“悄悄吃吧你,刚入伏就一夏天了?”元平老婆一边抢白一边抢瓜,她把桌上的那一瓣西瓜推给元平,“你快吃了去看菜房。”元明也恼,但嫂子是给哥哥占,他就不说啥了,笑着说元平:“快吃,看人偷你的菜。”元平鼓着腮帮哼哼笑着,扔掉西瓜皮就拿起那一瓣西瓜。林林嘲笑道:“俺大吃瓜不吐子,比兔嘴还欢。”元明失笑,元平瞪眼停嘴,满嘴瓜瓤,再加上瓜汁呛咳,张不开嘴。元平老婆替他斥骂:“没大没小,你比你大还兔嘴。”“有其父必有其子。对吧,三叔?”林林对三叔说。“你跟谁学这一路神说的?”元明也说林林,但他忍不住笑,吩咐林林去端供桌上的西瓜。“哪还用学?听听就会了。”林林说着,就起身进屋。元平让儿子说臊了,拉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讪讪地说:“元明,我下菜房,你洗洗早点儿睡。”元明叫他吃够再走,又拿一瓣供过的西瓜递到哥哥手上。元平却之不恭,吃相斯文,特意嘬嘴唇象征性和历史性地吐了几粒瓜子。吃罢跟元明又聊了几句闲话,方拿了塑料水壶拉开院门走了。

老汉儿吃掉半个西瓜,打了一个透彻嘹亮的饱嗝——谁说老人“不肯吃”?瓜瓤吃了,瓜皮还刮得满腔碧透。元明怕父亲把瓜瓤刮漏了,拽了丢到地上。老汉儿依依不舍地松开薄软变形的瓜壳,说:“你妈妈在世的时候,这大瓜壳都要挠了皮煮汤呢。”“讨吃的做法。”元平老婆冷不丁来了一句。

元明痛恨嫂子恶声恶气的样子,他扔下吃了几嘴的西瓜,又叫林林收拾一下。元明起身洗手,进屋拿出新买的助听器,对老汉儿说:“看我给你买个啥玩意儿。”他拆了包装给老汉儿试戴。林林过来瞅稀罕,拿起包装盒说:“哟,西门子,外国货。”元明问侄儿:“你知道西门子?”林林说:“我还知道西门庆呢。”元明反感林林的贫嘴,跟长辈开这下流玩笑。

元明给父亲戴上助听器。老汉儿不习惯,右手捂着耳朵怕助听器掉下来。元明边调边问听不听得见。助听器太过小巧,电源键和调音键都是小凸起,不太好调。后来老汉儿听见动静,老脸上那层麻木不仁豁然冰释,老眼也明亮来神了。元明说话的声音正常,老汉儿也能对答了。要的就是这效果。

元明立即打通王雁的电话,让她叫桐桐来跟爷爷说话。王雁先是问候老人的饮食起居,再嘱咐老人今后就戴着助听器,说话省劲。老汉儿唯唯诺诺,一脸正经。等听到桐桐喊“爷爷”,老汉儿马上眉开眼笑,先唠叨:“只顾念什么书呢,二十好几了还不寻营生挣钱娶媳妇?”又叮咛,“你不要出国留学啊,国外不安全,不比咱。”桐桐开头还笑着敷衍,后来就不吱声了。老汉儿察觉不对,问元明:“这耳机不顶事了?听不着桐桐的声音了。”元明猜到桐桐撂下电话溜了,熊小子也这么对付他,他叫王雁给老人回个话,仅证明这助听器管用。老汉儿追问儿媳:“桐桐呢?我还没说完,还得教教他呢。”王雁在那头笑道:“桐桐大小伙子了,不叫人说了。”老汉儿不满地说:“有多大?净是你俩惯的,脾气大。”林林插嘴道:“当你的‘聋王爷’不好啊,戴什么耳机呢?少管闲事多放屁。”

桐桐冷落,林林奚落,老汉儿吃了孙子们的气,摘下助听器还给元明,板着老脸说:“这东西不合我的意。”元明还在为助听器的神效快慰呢,转眼工夫就被老汉儿拒收,赶紧哄劝老汉儿:“合意哩,你戴上都能接电话了嘛。”老汉儿找借口说:“村里那谁……谁的大,人家那耳机才是耳机,一根细电线连着一个烟盒大的白塑料盒,放在手心里,走哪儿端哪儿,看着就有排场。”元明想说你这个的价钱能买他那三四个,又没敢说,老汉儿一辈子俭省,坚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小时候他诳了母亲五毛钱多买了一个乒乓球,父亲就摁着他脖子让他吃掉一个,俱往矣。他哄老汉儿道:“你这是新产品,他那号耳机是淘汰货,不时兴了。”老汉儿朝元明一挥扇,不听他的吹嘘。

摘了助听器,老汉儿就又退化成顽石了,说啥也是白费口舌。

元明见哄劝不成,干脆硬把助听器挂到父亲耳朵上,双手捧住父亲的脑瓜,面对面怒吼:“你别挑刺儿了,他那东西摆手上,一看就知道他聋。你这多好,谁也看不出来,戴惯了和正常人一样。”老汉儿让他放手他不放。他故作凶相说:“给我好好戴上,再摘就打你。”

林林和元平老婆都笑了。老汉儿哭笑不得,拿扇子扑打他,嫌他淘气。林林凑趣说:“你这耳机是如意金箍棒,多戴两天就习惯了。”这句话说得合适,老汉儿捏了捏耳朵,让步接受了。其实儿孙戏弄也是绕膝之乐,他心里欢喜着呢。老汉儿吩咐元明给他舀洗脸水,平常都是元平干,元明回来就元明干。老汉儿洗漱好了,戴着助听器进屋休息了。

林林有个大澡盆,元明拿来在院子里擦洗了一下。林林问他要不要上房顶睡,房顶有风凉快。元明说:“我还是和你爷爷睡一床吧。我小时候睡房顶,是不想跟大人睡。其实这房顶晒了一天,比热炕还要烫,根本没法睡。”

躺在父亲身边也睡不着,出汗是其一,老汉儿噗噗的吐气声是其二。元明拿老汉儿枕边的竹篾扇,边扇风边听单调的夜籁。他听母亲说过,这噗噗声是人睡着后吹土呢。岁月埋人,活一天埋一锨,活一年埋一截。人活半百,土埋半截。七老八十土埋到脸上,就得吹土了。

母亲十几年前就入土了,父亲现在是被土埋到嘴边还是鼻头底下了?成天奔波忙碌,回了家里才发觉自己也快被土埋了半截身子了,就一眨眼工夫啊。再一眨眼呢,睡觉也该噗噗地吹土了。元明跟着父亲的节奏学着嘘了几次,却发不出噗噗声,细思应是父亲卸了假牙,瘪塌的嘴唇形成了气阻。

他这自作聪明的冒犯随即招来了窸窸窣窣的回音。门外窗上窑顶地下,供桌上的点心盒拆开了,端出一碗混锅面片。母亲当面给他变戏法,浇上挠皮西瓜炒的翠玉色哨子汤,口味却是西葫芦的。自作聪明走到哪一步都煞风景,但温热的口水还是浑然不觉地流下来,湿了嘴角和脸颊……

3

元明天亮前才睡稳,正睡得好,听见元平老婆隔窗喊叫:“元明快起来,快到金泰超市门口,你哥跌断腿了。”元明惊起,顾不上洗漱,急匆匆出了院门。

金泰超市门开半扇,金泰两口子在门口洒扫,元平坐在金泰门口的塑料椅上,龇牙咧嘴,右腿打直了伸出去,荒秃的脑门蒙着一粒粒的细汗,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元平不能动,林林不在场,元平老婆也不在,元明问元平,元平撩起搭在脖子上满是汗污的毛巾擦了擦,说:“林林卖菜去了,他还有满满一车菜呢。”拎着笤帚的金泰打趣道:“这是看兄弟回来了,专意跌上一跌,给他寻点营生,是吧?”元平苦笑道:“好我那你呀(方言,表示惊讶),我傻了专意跌上一跌,疼得哎哟……”

说话的工夫,开来一辆出租车,元平老婆从车里下来——她去村头叫车了。元平不能走,金泰帮着元明把元平搀到后座上坐好。元明坐了副驾,留出后座给他嫂子招呼他哥。嫂子没上车,绕过来拉开副驾车门,元明抬腿就下车。他以为是不用他去了,或让他去后座扶他哥,她坐这儿来付车费。但他全想错了,他嫂子堵住车门先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说回家探亲是带钱的。嫂子说:“那你和你哥去医院吧,钱先给你哥垫上。”元明有些不快,但没犹豫,问她去哪家医院。离家二十年,家乡如他乡。

一旁的金泰识破元平老婆的用心,笑说:“你老汉你不去侍候,叫旁人替你,真有你的。”元平老婆说:“咋叫旁人?他兄弟嘛,我还得去菜房卖菜哩。”金泰嗤笑:“卖菜比治病还当紧?你让旁人挣俩钱怕啥?”元平老婆抱肘缩脖子笑道:“元明没事做,他一人就行了。”金泰在台阶上磕打着笤帚的泥头,说:“这事就该你去。”他是想把元平老婆逼上车,元平老婆识破他的激将法,就是不上车。司机摁了一声喇叭,问:“谁还上车,走不走?耗这时间可算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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