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凝视带来的智慧
作者: 霍俊明梁小兰的组诗《暮色正降》让我们最为直观地感受到时间的重力以及精神世界的弥散,在不断压重的暮色中感受到诗人在终极的时间法则面前的凝视、平静及焦虑与辩难。确实,作为耗散和流逝的生命个体,诗人总要面对重复、酷烈而又不容回避的时间法则,而其作品的命运也未尝不是如此,“时间腐蚀我们、摧毁我们,而时间更残酷地抹灭庸劣的小说、诗歌、戏剧、故事,不论这些作品道德上如何高洁。(哈罗德·布鲁姆《史诗》)”无论是平静还是紧张,这都是时间和命运制造的必然命题,诗人也必须对此做出应答。当然,诗人在更多时候不是给出答案而是提出疑问,而由此形成的诗歌必然是时间与生命相互淬炼的结合,这也正是时间带来的智慧。是的,附着于作品之上的道德优势和时代伦理必然会像尘土一样随风而逝,除了时间、历史以及其他永恒之物,一切都是速朽的,唯有伟大的诗人及其伟大作品能够一次次挽留住时间并一次次还魂、复活、生长。
梁小兰的诗歌写作,再次印证了诗人一直在试图重塑和整合时间。这体现的是生命诗学以及求真意志,接续的是中国诗歌延续至今的“万古愁”的传统,对应的是当下快速化的世界给每个人带来的深刻影响以及焦虑。
值得注意的是,梁小兰一次次放慢了时间的速度,甚至让时间定格或者倒转,显然这是个体主体性积极参与时间法则的结果。在《时光帖》这首诗中,梁小兰担任了深度凝视时间的记忆者角色。凝视是由物及己、由表及里的过程,甚至在长时间的观看过程之中,事物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形变。这也是从最深处最细微处开始的精神打捞的过程。在深度凝望的过程之中,诗人主体也会发生分化,在与不在、此刻与往昔、此岸与彼岸、我与非我、肉身与灵魂、消失与重现、对视与独立,都发生时时交汇或龃龉。这一凝视的动作,在诗人这里成为必然选择,梁小兰也不例外。在她的眼中所有事物都被放慢了日常的节奏,在诸多物象的缓慢动作中重塑了这个世界,也重塑了自我、时间、眼光以及世界观,“阳光多么慢,照在树枝上/移动多么慢。它享用瓷盘里的水果/看不出痕迹。它的消逝/多么慢/蝴蝶兰很安静,一瓣一瓣舒展/花瓣打开得多么慢/门框上的蜗牛像钉子,半天不动弹/它的爬动多么慢/蜘蛛在风中摇摆,吐着丝,伟大的建筑/要成形多么慢”(《时光帖》)。这些“慢”,正是诗人一次次凝视的结果。确实,在很多情势之下,诗歌成为凝视和精神剖析的产物。换言之,这一凝视的动作和过程并非单单指向外在的可见之物,而是主观情志对事物予以选择之后,深刻对应了情感、心理、想象以及终极考量的那一精深、幽微的部分。凝视是外在与内在时时平衡的结果,万物的声响与自我的呼吸彼此呼应或者相互剥离。凝视,往往又指向了自我以及自我所携带的虚无。凝视,不是为了唤醒永恒,而是为了唤醒短暂与消逝。诗人通过凝视来接通一种不可言说的语言,这不只是诗歌所达成的语言,还是超脱于万物之上来自自我渊薮的万古之声。
梁小兰诗歌中的“慢”,不只是与日常化的情境有关,更与她的乡村生活的背景直接关联。当给苹果树耐心浇水的母亲以及在田野中劳作的父亲出现在她的诗歌中的时候,这种“慢”就携带了乡土命运的重力以及持续降临的痛感,所以诗人会说:“这一生,我/还不知道生的意义和死的意义/我的困惑来得多么慢”(《时光帖》)。这时,诗歌中的无奈以及反讽的精神质素就诞生了。当我们不得不借助诗歌面对时间时,我们就会更为深切地意识到“慢”在当下快速化的时间景观中已然显得多么不可思议。换言之,当下的一切都是“快速”的,因此“慢”就带有了异质性的精神力量,“慢诗学”也因此成为包括梁小兰在内的诗人普遍化的精神诉求与内心愿景。
在我看来,诗人的责任是既要了解时间、自我以及整个世界,又要化解、和解、重塑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又不是纯然独立于主体之外的,主体仍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人、事、物、语之间并不存在纯然的界限,这完全取决于主体的位置、角度以及心性、襟怀。这在梁小兰的《雪地上的黑马》一诗中有着颇具说服力的印证。伟大的诗人布罗茨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写过一匹马——把黑色推至无以复加地步的黑马,那是终极意义上带有“元诗”成分的经典诗作,布罗茨基借助这匹黑到极致的谜团一样的黑马道出了诗歌、语言以及精神的内在秘密,“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为何不从篝火旁边走开,/驻足直到黎明临近的时候?/为何呼吸着黑色的空气,/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嗖嗖?/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黑夜的天使:20世纪欧美抒情诗选》,吴笛选译,布罗茨基《黑马》)梁小兰则将黑马放置在凛凛的雪地和精神旷野之上,由此黑与白都格外醒目而耀眼。雪在诗歌中一次次对应了深度的时间体验,梁小兰也将雪视作时间以及世界本身,而那匹黑马则成为所有命运的化身。它温驯而与世无争,它承受着痛苦以及苦难,它保持着俯身向下的沉默的姿势,“雪不停地下/它站在那里,闪耀着光/像静立的黑色的缄默”(《雪地上的黑马》)。这首诗体现了梁小兰突出的赋形能力以及开放的想象力,那匹雪地中的黑马也成为令人过目不忘的深度意象。在精神对位的法则中,每个人都在这匹黑马身上找到了对应之处,找到了不可言说的静默以及无处不在的虚空。
顺着这匹黑马以及不断落下的白雪,梁小兰又带着我们走向了茫茫黑夜,正如她所言,“我爱夜色,我的一部分由夜色构成”(《构成帖》)。女性诗人与黑夜之间的戏剧化关系,不由得让我们想到久违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性诗歌的精神底色和命运的隐喻,想到那些女性置身于语言、性别以及文化的茫茫夜色之中,她们也一次次把自己像蜡烛一样点燃,用自己照耀自己。在《构成帖》这首诗中,梁小兰以精神自白的方式为自我塑造了一座女性雕像,她的精神癖性也因此而诞生。这是宁静、迟钝、孤独、凛冽以及荒凉的融合,就如夜色中大雪落满的旷野一样。《构成帖》让我们再次注意到诗人所发出的独特的声音,尤其是女性诗人所发出的声音,往往不能排除掉焦虑与幻想的成分。这一焦虑、幻想既是心理和生命层面的,又是词语和“元诗”层面的。
面向时间渊薮的凝视有不可避免的悖论,而这一悖论在于物与我都处于短暂的此刻状态。“一闪而过”成为所有生命体的宿命,所以凝视在产生宁静、自省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焦虑与虚无,最高的理想与现实的肉体之间的时时冲撞则处于这一焦虑与虚无的中心。诗人只能一次次置身于实有与虚无博弈的浩叹之中。而从终极的时间谜团以及存在命题来看,诗歌最终都大抵接近于夜歌或挽歌,时间的浩叹以及不解也总会一次次来到此刻和当下。诗人在过去、此刻和未来的三重时间维度中开口说话,说出迷惑与不解,说出此刻以及万古。在梁小兰的诗歌抒写中她既置身于时间性、戏剧化的场景,又适度地予以调度、疏离,在抒情、描述以及叙事的融合中重新建立一种综合性的话语体系,这实则也是在印证诗人自己的世界观和经验、想象。
诗人就是校准指针的人,其任务就是在记忆中维护自我以及存在的必要性,尤其是在单向度的时间法则之中,这种诗歌的记忆能力是最为关键的。自我、时间、存在、记忆成为每一个诗人必须重新发现和命名的畛域,而面对如此沉重的精神大势,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具备个人化的时间想象力和求真意志,必须将个体时间、物理时间、线性时间、碎片化的时间转换、提升、整合为精神时间、心理时间、历史时间以及有机的总体化时间。在《悼念一条鱼》这首诗中梁小兰一次次突出了时间的命运感与对时间的无奈感,一次次将一条微不足道的鱼的死亡与终极的存在问题联系起来,诗人的悲悯意识可见一斑。这也印证了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与自我时时争辩的产物,是不满、不平与不甘的结果,是失重与失衡中的不断校正,是不同时段的个体彼此之间的纠结和盘问。
时间最终导致的是空,空虚、空无、空荡。时间也由此成为黑洞与深渊,“如何思考自己?/俯身于湖水,倒影清晰/观看自己像观看镜子/背后是无穷的虚空”(《思考帖》)。在时间的旷野和大剧场中,梁小兰特意给我们展示了一根树枝,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此刻的“空”“死”对应的正是往昔的“满”“活”,二者之间的张力所诞生的正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诗学”,“我想起父亲逝去之后,也像一棵枯树/站在旷野上。他是否可回来?/是否在生命之外,还能诞生别的光和力?”(《空树枝》)。值得注意的是,梁小兰又一次写到了“旷野”,她也总是在这样荒芜、清冷、阔达的空间揭示命运的本质以及存在的内核。梁小兰也一次次写到夜色和雪,写到马与飞鸟、树枝与落叶,而它们又都深刻对应了世界的终极问题,对应了诗人的疑问与辩难,“鸟飞去,树枝就空了。而/叶落带来更深的空/像一种死亡”(《麻雀》)。
对于爱与怨怒,对于生与死,对于存在与虚无,对于消逝与凝视,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够全然领受或化解,她写道,“所有事物失去影子。所有事物/好像在等待什么降临/栅栏外的鱼池上,一些落叶缓慢地漂/野树静静地,像已深度睡眠/如果不是一只乌鸦叫了一声,我以为/整个世界都陷入冥想”(《暮色正降》)。
时间带来不安甚至死亡,时间也带来凝视、回溯与冥想,诗人在时间的旋涡中一次次摆渡。随同时间与凝视而带来的诗歌智慧,诗人就像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所言,让我们爱上并赞美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吧!
【作者简介】霍俊明,河北丰润人,诗人、批评家、传记作家。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等专著四十余部,译注《笠翁对韵》,评注《唐诗三百首》。曾获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中国文联年度长篇评论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