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正降(组诗)

作者: 梁小兰

时光帖

阳光多么慢,照在树枝上

移动多么慢。它享用瓷盘里的水果

看不出痕迹。它的消逝

多么慢

蝴蝶兰很安静,一瓣一瓣舒展

花瓣打开得多么慢

门框上的蜗牛像钉子,半天不动弹

它的爬动多么慢

蜘蛛在风中摇摆,吐着丝,伟大的建筑

要成形多么慢

湖水里的荷叶,被风摇摆

像西子浣纱一样,她的梳洗打扮

多么慢

麻雀一早出去觅食,好久还不回来

它的生活多么慢

走街串巷的小贩,影子早没了

而声音还在。他的

余音消失得多么慢

母亲给苹果树浇水,树不见长高一点点

果实结得何其慢

父亲侍弄庄稼回来,坐在桌边

想心事

他的皱纹已经很深,像经过漫长时光的淬炼

大地生长得多么慢

这一生,我

还不知道生的意义和死的意义

我的困惑来得多么慢

雪地上的黑马

雪还在下。它的黑更黑

像身上披一件白色羽衣

背上的雪轻罩着它。我想

如果雪再下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

它一定会长出白色翅膀,它会飞去

会消失

会永恒留存于记忆

现在,它那么安静,低着头

用嘴拱着雪,呼出热气

仿佛一件黑色乐器,弹奏着

黑白相间的音乐

配合周遭的树木,配合这安然

荒凉中,渗透着白色的宁静

谁能透彻了解它温顺的性情?

谁盗取了它的思想?

一种哀伤消耗着我

雪地上,它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任凭雪花落,任凭寒意浸透全身

好似什么样的苦难它都承受过,什么样的痛苦

它都领略过,什么样的爱恨它都体验过

却不嘶鸣不表达不倾诉

雪不停地下

它站在那里,闪耀着光

像静立的黑色的缄默

构成帖

我爱夜色,我的一部分由夜色构成

我爱雪,雪也是我的一部分

在旷野,我分裂出宁静、迟钝和荒凉感

宁静、迟钝是我的一部分

荒凉也是我的一部分

暮晚。我站着

像草地上的一座青铜像

我想,并不是我的姿态像青铜

事实上,青铜是我的一部分

一棵白杨树,那么高,明年它还会往高长

它那么孤傲地立在大地上。我想

并不是我的身高像大树。而是

我的孤独像

我的凛冽像

孤独,是我的一部分

凛冽,也是我的一部分

悼念一条鱼

我用水哀悼它。它死后

就失去了水

我用树叶哀悼它。叶的漂浮带给它安慰

活着时,它不曾拥有一片树叶

我用面包屑哀悼它,我每天给它面包屑

它用游动对我表示感谢,用快速摆动

表示心情愉悦

它是生活的自信者。洁净

容不得一点儿污水

有时高调炫耀技术,炫耀自由

炫耀它透明闪光的鱼鳞

现在,它不能再吃面包屑

我用泥土哀悼它,它死后

我把它埋在泥土里,以草木覆之

不知是否违背它的本意

它应该以水为坟墓

我用悲伤哀悼它

我是不善养鱼的人。玻璃缸中

只剩下水

关掉音乐

我用安宁哀悼它

空树枝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叶子

没有鸟

甚至灰尘也被刮走

我想象它繁花时刻。像宫殿,拥有

绿叶、花朵、果实,拥有蚂蚁、瓢虫、太平鸟……

此刻,它多像一个孤寡老人

露出一生的褶皱,露出一生的疤痕和鞭笞

死去的东西可否再死一次?但我知道

它不是死去。它是在脱胎自我

是要经历寒冬和苦难,再次璀璨

我能从它身上感到生命的气息

那种昂扬,那种热烈,顺着风

使劲儿摇晃

我想起父亲逝去之后,也像一棵枯树

站在旷野上。他是否可回来?

是否在生命之外,还能诞生别的光和力?

下午两点,一群挣脱生活疲乏的麻雀

飞来。在枝上叽叽喳喳。之后

飞去

空树枝更加孤寂。而我的孤寂

与它

遥遥相望

麻雀

又一个黎明,我偷窥它们

在枝上梳理毛发,跳跃,嬉戏

这是它们晨起的功课。我在屋内

并不敢打开窗户。它们

发出叽叽的声音。我听不懂

但感知到它们的惬意

安静时,它们缩成一团

像情侣彼此依偎

忽然,就飞去。先是一只

而后是另一只

生命的幸福如同它们。生命的谨慎

也如同

鸟飞去,树枝就空了。而

叶落带来更深的空

像一种死亡

我想象第二天黎明

它们仍会来此梳洗、嬉戏、依偎

卸下疲倦后,再次飞向山野

再次飞向广阔的寂寞

先是一只,而后是另一只

思考帖

如何思考自己?像一枚土豆思考它的来历

潮湿的泥土安慰了它的身体

粗糙的表皮像铠甲,包裹慵懒的自己

一枚土豆的一生就是土地的一生

如何思考自己?像

一只候鸟,不断迁徙

每个他乡都是故乡

要一生感谢丰茂的草丛和树林

如何思考自己?像一只蜘蛛悬挂在网上

孤独是常态。在虚设的宫殿吟唱自己的天空

赞美极致的蓝。反复

摇摆在风雪中

要如何思考自己?像金属与石头

像长矛与短剑,像月色与钟声

像露水与阳光,像树枝与玫瑰刺

具象式的存在。抽象式的缥缈

在任何可视的世界里,充满物的声音

如何思考自己?

俯身于湖水,倒影清晰

观看自己像观看镜子

背后是无穷的虚空

雪树

一种孤独的呈现。仿佛

思考者居于广袤的雪野

诸多鸟鸣涣散。犹如

白色灰烬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光芒

一棵树站成一个姿势。如此平静

承接了肥沃的安宁

它本质是透明的。白色欲望短暂而又恒久

对人的诱惑通过风四处游荡

有一种确凿存在的寒意,斜倚而出

谁能从中领悟明澈的未来?

大雪在虚构中营造出白色雕像、水果、飞鸟、羽毛

我读出它的高傲。木质里

清晰的金属性

我一边仰视,一边

俯身于那完美的寂静

暮色正降

我看着马厩里的马,远远地

一匹白的和一匹黑的

它们眼神安详。不发出

一点点声音。偶尔

互相碰碰彼此。踢踏一下潮湿的地

偶尔,用后蹄挠挠痒

养马人拿着桶过来过去。几只喜鹊

在地上闲溜达,之后一一飞走

所有事物失去影子。所有事物

好像在等待什么降临

栅栏外的鱼池上,一些落叶缓慢地漂

野树静静的,像已深度睡眠

如果不是一只乌鸦叫了一声,我以为

整个世界都陷入冥想

远远地,我看到

落日一点一点落到群山后

远远地,我看到

黄昏一点一点压到马棚上

屋外读书记

在屋外读书。树荫给我清凉

读到:太阳挣脱了雾气的枷锁

很是惬意

读到:月光交给所有人银器

有些欢欣

读到:灵魂长出翅膀,载着死亡者飞

突然惊惧

是的,这些都是我写的

没有逻辑,纯想象之作

拯救不了落叶,也拯救不了烂泥巴

我闭起眼睛思考:文学之道,人生之道

不是孔子来和我争辩,也不是老子和庄子

而是朽木向我吐口水

黑发啮噬我的白发,撒下粪便

斧子、电钻的声音同时敲击我

短尾巴怪兽偷袭我。赤身裸体的鬼

朝我伸出长舌头

一种声音阻止我再读书,催促我到外面去

在旷野

焦枯的树让我仰视

蹦跳的蚂蚱指引我往前走

什么是真正的存在和意义?

荒草摇摆

暗示了我一切

一上午我发出去几封信

所有的信,不是我用纸笔写出,也不是敲回车键

所得

所有的信我用意念传递

近到咫尺距离,远到天涯万里

我并不等待回音,我所表明的,谁也不必理会

那燃烧的欲望和非欲望藏在暗的和亮的光线里

那些文字散发出珠玉之音或消弭无音,都是我

所预料的

第一封信寄给大海,只简短几字。大海的反应是

巨浪滚滚,拍打我的门窗

第二封信,寄往天空,天空电闪雷鸣,彩虹悬天

第三封信,寄往大地,大地飞沙走石

第四封信,寄给草木,草木皆干枯失色

第五封信,寄给悬崖之石,那石瞬间崩裂

第六封信,寄给一只蓝尾鸟,那鸟长鸣不止

第七封信,寄给自己,阅后,即焚

后来,我不再写信,不再发动意念

那种神力

仿佛一生,只有一瞬

登花家窑长城

像一只蜘蛛,我在爬

青山之中,谁在蔓延落寞而辉煌的命运?

曾经的战场,幸存的遗留物

是脚痕,是拔除痛苦的草,是过滤血迹的风

是不被刀剑侵蚀的空旷和寂寥

怎样在动荡不安的记忆里寻觅到安宁?怎样在  试图

保留废墟的记忆中寻觅到重生?

时间之手伸过来,修复了蜿蜒中的

荒凉和不平

阳光略微疲倦。而秋天仍不放弃

再一次红

到处都是黄栌、火炬树。到处都是人影

沉默的山中有鸟鸣

后面的人不断超越我。我已耗费很多气力

我还是向上爬

像一只蜘蛛

要爬完它一生的孤独

寂静适合形容什么

寂静适合形容什么?

寂静适合形容山中那块巨石,它不被风左右

不被夜晚左右,它被一堆碎石簇拥

不知名的野花从它夹缝中长出

它就那么仰望蓝天,俯视脚下的蚂蚁

不停地爬上爬下

寂静适合形容什么?

那棵旷野里的杨树掉光了叶子

黑黑的鸟巢露出来

没有鸟飞出,也没有鸟归来

黑黑的鸟巢被黄昏的光照着

它在等待什么?

寂静适合形容什么?

我的父亲在板凳上坐着

他靠着墙,他的影子也靠着墙

他闭上眼,他是否沉浸于年轻的过往?

院子里几只麻雀喳喳叫

而他什么也不说

他坐着

他靠着阳光坐着

树枝的影子在他身上轻轻晃

【作者简介】梁小兰,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诗歌月刊》《诗林》《诗潮》《草堂》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玻璃上的光》《镜中的尘土》。曾获第十一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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