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殇(短篇小说)
作者: 周蕖一
到镇上转转吧,或许能找到办法。
他撑着床沿斜着身体摸开关,灯亮了,压在身上的黑暗顿时消退。眯着眼坐在床头,定定神爬起来,穿睡衣、睡裤,拉开窗帘,外面黑乎乎的,依稀看见庭院中桂花树影子在晃动。打开大门,伸手在外墙壁上揿亮庭院灯。庭院挺大,有卫生间、厨房和L形菜地。菜地里种着生菜、白菜、韭菜等时令蔬菜,他只用农家肥,人吃一半,虫吃一半。地面铺了水泥,拐角处长满青苔。一棵高大茂密的桂花树像一把大伞撑在院中间,果实由绿色转紫色便开始往下掉落,两天不扫地面铺了一层。
他胡乱洗漱一下,做了一碗生菜鸡蛋面,硬撑着吃完,然后去鱼塘用笼子搞几条鱼,留到中午吃。他不喜欢在镇上吃喝,总嫌外面饭菜不干净不好吃。出门时,天已大亮。武坤夹着折叠黄雨伞,弯着腰往镇上走。
嘎吱一声,迎面停下一辆白色小车,村主任笑嘻嘻地走下来,老远伸出一支麻线样的烟,武坤摆摆手。
“武叔,怎么还不进养老院呀?村里有镇上有,您随便进。” 村主任笑着说。
武坤脖子一梗,说:“我在家快活得很,想玩就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干吗要受拘束?干吗要花那冤枉钱?”
“您误会了,花不了多少钱,政府出大头,专门照顾留守老人。有人陪您玩,有人给您烧饭,生病有人帮您看。住在家里我们不好照应,假如像李叔——”
“死不了,放心,谢谢村主任美意。”武坤丢下一句,继续往前走。
村主任咧嘴苦笑,摇摇头上了车。
武坤知道村主任为他好。老吴走了,老李走了。他们三个是发小,像一家人,能讲得来,经常在一块干酒,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几年前老吴去儿子家带孙子,他老伴死得早。他儿子儿媳在大城市贷款买了房,就是想让孩子能上好学校。老吴不想走也得走,无条件服从,能帮一把是一把。前年见过面,一见面,老吴紧紧捉住武坤的手,眼里噙满泪花说:“老伙计,我做梦都想回家,真不想走啊!”唉!没想到老吴离开村庄没几年就死了。
老李身体差,不能干活,老婆年轻时跟人跑掉了,他拼死拼活养大一双儿女。他住在老屋,自己照顾自己,本不愿意进养老院,也不愿意和儿女住一起,可住在城里的儿女不放心,不容分说,强行把他送进养老院。去年夏天一觉睡死了,医生检查是心脏病突发,如果住在家里,臭掉了也没人知道。
武坤知道,他们仨都不想分开,都不想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可天不遂人愿啊。武坤儿子一家在广州开店,不去帮忙哪行?老伴在儿子家做免费保姆,烧锅做饭抹桌扫地什么事都做。武坤也想住在儿子家,帮衬帮衬老伴,一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多好,但他实在看不惯儿子一家。媳妇在家像一个皇后,油瓶倒了都不扶,颐指气使,叫儿子向东,儿子不敢向西。媳妇稍不如意就甩脸色发脾气,儿子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满脸堆笑哄着。老伴从早忙到晚,忙得屁都没时间放。他们的眼睛就像瞎了一样,从来不知道帮一下,不知道怜惜,更不知道感恩,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他们饭碗一丢,不是靠在沙发上,就是躺到床上,刷抖音、看电视、玩游戏,从来没有谁关心一下老伴。武坤私下严厉批评过儿子,可儿子根本听不进去。
天总是不开笑脸,油烟老是呛鼻,门窗整天关得死死的。武坤心里堵得慌,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脖子扭扭骨节咔咔响,爬爬楼梯膝盖骨就抗议,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咬硬物牙齿酸疼,耳朵蝉鸣听不清楚,刚刚讲的事一眨眼就忘,鸡还没叫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到医院做了各项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只有老伴知道病因,心疼他,让他最好回去,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住哪儿呢?他想和女儿住在一起,但不现实。女儿嫁到邻村,后来随女婿去上海打工。房子是租的,很小,一家人挤在一起,他怎么好意思住那里?
他干脆回老家,重新维修老瓦房,安了网线。种种菜,养养花,钓钓鱼,听听音乐,看看微信,刷刷抖音。尤其爱抖音,常把自己的田园生活拍下来配上音乐发布。说来真怪,自从回到村里,浑身毛病竟然慢慢好了,人也精神了。
临近清明节,没想到,镇上公墓却很冷清。
武坤倒剪双手,撅着屁股,在公墓窄小的过道里,慢慢走着,四处张望。坟墓一排排挨着,满满当当,找不到安葬的空隙。他叹息着继续走,无意中瞥见拐角处两座新坟,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坟墓上摆满了崭新的花圈。走近才知道,一座是刚迁到这里的牛四家祖坟,另一座竟然是牛四自己的坟。花圈缎带上密密麻麻写着名字,他诧异地发现还有他“武坤”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呢?
武坤和牛四是老友。牛四儿子大学毕业,在大连成家,牛四和老伴去过儿子家,总感觉那不是自己的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不自在,后来几次接他去养老都被拒绝。老伴死后,儿子儿媳叫牛四去大连,便于照顾。他不肯,他说:“我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非要住在镇上他祖父留下来的老屋里。
半个月没见,难道牛四死了?怎么没人告诉他?他蹲下身,端详墓碑上雕刻的牛四标准像,意外发现碑下有一个二维码。武坤不假思索,掏出手机一扫,就进了牛四的家庭微信群。
“老朋友,你怎么跑进来了?”牛四在群里用语音说。千真万确是牛四声音。
“咦?你不是?我看见你坟墓,正准备去买纸钱,为你——”
“哼!我要是死了,谁会跑那么远上坟?这里不方便,私聊吧。”
“你没死,上啥坟?”
“趁我还活着,给自己和先祖买了墓地,砌了坟,摆花圈烧纸、放炮,再拍几张照片保存。到了清明和冬至,我就把照片发到家庭群里,督促儿孙们在群里上香、点烛、献花、放鞭炮,动动手指就算上坟了。”
“那你在墓碑刻上二维码干吗?”
“我怕子孙回来找不到家,扫码就能进群,多方便啊。”
“那你为什么写上我的名字?”
“你是我的好友啊。我买了花圈写上你的名字,省得劳驾你。只要是我的好友我都这样做,算是给我上坟了,省得麻烦。”
牛四的话让武坤眼睛一亮,堵在他心中的疙瘩立刻解开。之前他也想过建网上纪念馆,但那方法太麻烦。要先输入逝者的姓名、出生时间、去世时间等,要一个一个来祭奠,儿孙们哪有那么好记性?
二
离清明节还有半个月,武坤打儿子电话,要儿子安排好事情,回家上坟。再不回来,先人坟墓在哪儿都不知道了。他想好了,打完儿子电话,还要打女儿电话。今年情况特殊,上坟,人人都要回家,要开个好头,要一直延续下去,不能中断。武坤坚持上坟,他认定这是父亲言传身教的结果。父亲过世后,自己没有带着孩子们上坟,这是他的过错。他活在世上孩子们都不上坟,他死了他们哪还会上坟?哪还会记住先辈?直到现在,他才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爷爷影响父亲,父亲影响他,他也要影响他的儿女们。
儿子在广州买了房买了车,女儿一家长期在上海打工,他们已经忘记老家了。春节到了,儿子、女儿打武坤电话,抢着叫他去过年。武坤摇着头说:“哪儿也不去,我要上坟。”父亲在世时,每次和叔伯们上坟,都带着他。那时候他们每次去,都要对祖坟进行清理,砍掉杂树拔除野草。坟头泥帽子风化了,得重新挖个坛口大的新帽子戴上。后来父亲手头宽裕,一人出资,不声不响把祖坟用砖块砌起来,浇上水泥。坟头竖起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又在祖坟后面亲手栽上树。
电话打通,儿子没接,再打还是没接。那事之后,他就不打儿子电话,儿子也不打他电话,说不到一块去,有事通过老伴电话转达。这次必须打儿子电话,必须和儿子说。电话终于打通,武坤声音里带着火药味,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下达命令,要儿子清明节前一定赶回家上坟。
儿子好像没缓过神来,老半天才说:“老爸呀,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你在家上上坟就行了,干吗绑我们上坟?就为了在几个坟前烧几张纸钱,放几挂鞭炮,你让我来回折腾。难道你不知道广州回老家一来一回有几千公里要花多少钱吗?我走了豆腐店还开不开门?我整天忙得分不清丫头还是小子,你以为我闲得蛋疼?话又说回来,就是我想回去,我媳妇能放我走?”
“蠢子!难道挣钱比孝心重要?电视上说,有人不远万里从国外赶回老家上坟,难道你比人家远,比人家忙?”但儿子说话太快,快得像连珠炮,容不得他还击。儿子一停,武坤立马开炮,说完了对方却毫无反应,原来儿子闭嘴时手机也紧跟着闭嘴。武坤气得浑身发抖。
冷静一想,这种态度也在他意料之中,说明那件事在儿子心中生了根。
当年,老吴、老李还在村中,三人常喝酒谈心。一晚酒酣耳热,武坤忽叹:“假如我们死了或得了绝症,儿女们会不会回来?”三人争论半天,意见不一。思来想去,武坤决定拿自己试验,设局诓儿女,不就是来回花点儿钱嘛,儿女们多年没回家,算是过年回家一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老吴当着武坤的面给他儿子打电话:“你爸不行了。”
儿子颤声问:“真的吗,什么病?”
“胰腺癌晚期。”
“有没有搞错?大医院确诊了吗?在家还是在医院?怎么不治疗?”
“大医院专家会诊说,恶性的,没法治了。”老吴开着免提,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武坤故意关机。
过了一会儿,儿子打老李电话,老李说:“你爸一直瞒着你们,赶紧回家,晚了可能送不了终。”
同样的方法打给武坤女儿,武坤女儿一听就大哭起来。
第二天上午,儿子、女儿两家人先后回村。儿子走进院门,发现院里院外干净整齐,厨房排气管往外冒烟,老爸挥动锅铲在多年不用的大铁锅中翻来翻去。吴叔、李叔在正屋和厨房之间穿梭,桌子上酒杯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看见武坤儿子一家,老吴干咳一声,老李抓抓头,齐声笑起来。听到哈哈的笑声,武坤握着锅铲走出来,瞥瞥儿子一家,说:“呵呵,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你们忘记老家了。”他摸皮皮的头,孙子扭头躲闪,拉苗苗的手,孙女跑到她妈妈背后。直到他给两个孩子各塞了一张百元大钞,才换来两声“爷爷”。
不一会儿,女儿、女婿也跨进门。
媳妇吊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儿子鼓着嘴,脸不是脸,嘴不是嘴。武坤绷着脸指着儿女说:“有什么好生气的?能耽误你们多少时间?能花你们多少钱?就当你们过年回来买东西孝敬我一回还不行吗?”
儿子指望不上,武坤彻底断了念想,转而将希望押在十岁的孙子皮皮身上。孙子上四年级,从小到大,拉屎撒尿、穿衣吃饭、上学放学都离不开老伴。老伴的话应该管用。他想,只要皮皮想回老家,谁也挡不住。孙女苗苗肯定要跟着回,说不定儿子、媳妇也得跟着回。如果儿子、媳妇确实没时间,也会叫老伴带孙子、孙女回来。于是武坤打老伴电话,叫她想办法把皮皮搞定。老伴沉默一会儿说:“我试试看,你等我回话。”
第二天晚上老伴打来电话,说皮皮要和他视频。武坤高兴得合不拢嘴,笑着说“稍等”。他实在意外,孙子向来不喜欢他,别说视频,连通话都不肯。往日想孙子了,只能靠老伴偷拍几个瞬间,皮皮察觉便立刻躲开。这小祖宗,是被大家惯坏了。
视频打开,啊!皮皮长高了,又白又嫩。黑色的蘑菇头,小脸胖嘟嘟的,一笑现出两个酒窝。武坤故意做个鬼脸,引孙子发笑。“爷爷,爷爷!”皮皮看着他甜甜地叫。武坤“嗯嗯”不断,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看来,孙子长大了,比儿子强得多,孙子大有希望。
“爷爷,爷爷,老家有比萨、汉堡包、薯条、冰激凌吗?”
“没有!”
村里没有,镇上有,但他不想买。他嫌那些东西吃多了不好,没有自家的鸡蛋、鸭蛋、山芋和花生好吃,没有野塘鱼虾和自己种的蔬菜吃得香。
“那有游戏机打,有短视频看吗?”
“也没有!”其实镇上有游戏厅,家里也有网络,就是怕孙子上瘾,耽误学习,“你回来上坟,啥都有。”
“那上坟你给多少钱?”
“上坟给啥钱?”他心里冷笑,拿钱买你上坟,上坟不就变味了吗?不知道老伴是怎么忽悠孙子的,他气得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