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当

作者: 杨东

大胡同住着一户人家,主家姓李,在《大公报》当差。李家雇了个丫头叫金翠,津南独流镇人,中等个儿,有一双顾盼流转的大眼睛,一看就透着一股子灵性。

这天上半晌儿,金翠上街去买晌午吃的菜,路过广盛当胡同口时,无意中发现地上有一张印着黑字的毛边纸,干干净净的,不知道是干啥用的。她心中好奇,随手捡起来瞧了瞧,发现竟是一张泰记通源当铺刚出的当票,肯定是哪个当家当完东西出来后不小心掉的。

广盛当胡同是津门有名的当铺一条街,里面有大大小小十几家当铺,泰记通源当铺位于胡同西头,门脸不大,是家小当铺。

金翠父亲上过一年的私塾,她小时候父亲教她认识了一些常用的字。金翠仔细看了看当票上的字,票面上标注的当物是一件“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破面烂里”的棉袄,今天刚当给当铺,当金为四元,七天的当期,是活当。

金翠看完后,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

金翠听李先生讲过当铺的一些常识和规矩,再好的东西只要送到当铺里,肯定会变成“破洞、烂边、断丝”的破烂玩意儿,当不了几个钱。而这张当票上的当物,虽是一件“破面烂里”的棉袄,却能当四块银元,肯定是件上好的貂皮袄子,要是赎回来,拿到估衣街卖给估衣铺,说不定还能赚个块儿八毛的差价当零用钱。另外,典当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天当的东西要是当天赎回,当铺不收一分一毫的利钱。

回去后,趁着李先生回家吃午饭的契机,金翠撒谎说家里遇到急事着急用钱,向李先生提前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四块银元。趁着后半晌儿外出买烧饼的机会,她揣着银元和当票来到了广盛当胡同,迈进了泰记通源当铺。

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十分冷清。

金翠来到柜前,踮起脚尖,把当票递给了坐在柜台窗口里面的老朝奉,说:“掌柜的,我要赎当。”

老朝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长马脸,戴着一副老花镜。他眯着双眼仔细看完当票后,面无表情地说:“四块当本。”

金翠连忙把四块银元递了上去。老朝奉接过钱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赎当,‘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破面烂里’破烂棉袄一件——”

不一会儿,老朝奉便把一个半新不旧的包袱递出了窗口,说:“您收好,慢走不送。”

拿到包袱,金翠心里倍儿高兴,立马转身离开了泰记通源当铺。来到一个僻静处,她瞅着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袱,想看看这件貂皮袄子在估衣铺大概能卖多少钱,自个儿能赚多少差价,打开包袱,却一下子愣住了。

包袱里压根儿就不是金翠想象中的貂皮袄子,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连半文钱都不值。怎么会这样?不会是当铺取错袄子了吧?

金翠一下子愣住了。

金翠心想,肯定是当铺拿错了袄子。她急忙包好包袱,着急忙慌地返回了泰记通源当铺,再次踮起脚尖把包袱往窗口里一擩,喘着气儿说:“掌柜的,这件棉袄不是我当的,你们拿错了。”

老朝奉听后,愣了一下,一口否定道:“姑娘,一准是你记错了,我们是不会拿错当物的。”

听到他的话,金翠说:“那我就不赎了,请您把我的四块钱还给我!”

老朝奉起身探出脑袋瞄了一眼柜外的金翠,又瞧了瞧包袱,说:“姑娘,你不是刚赎走吗,怎么又不赎了呢?”

金翠气呼呼地回答说:“这不是我的棉袄,我干吗要赎走啊?赶紧把钱还给我!”

老朝奉却嘿嘿一笑,问:“姑娘,您先甭生气,我多问您一句,既然您说这不是您的棉袄,那您的棉袄是什么面儿,什么里子啊?凭什么说这件棉袄不是您当的当物啊?”

几句话反而把金翠给问住了:“我……反正这棉袄不是我的!”

老朝奉一脸冷漠,把包袱往窗口外一推,慢悠悠地说:“对不住了,姑娘,咱们已是财、物两清,您请回吧!”

金翠没了辙,很不乐意地抓起了包袱,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当铺门。她怎么也想不到,自个儿花了两个月的工钱换来的居然是一个破烂袄子,等于把四块银元白白打了水漂不说,还连一个“扑通”声也没听到,多冤呐!想到这里,金翠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满脸。

回来的路上,她见路边蹲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十分可怜,顺手便把破袄子送给了乞丐。

一连几天,金翠的心里一直都不得劲儿。她着实有些想不通,如果当家当的真是那件破烂袄子,老朝奉是何等精明之人,绝不会给破烂袄子四块银元的当金,一准是件貂皮袄子,问题是,自个儿拿到手的为什么是破烂袄子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李先生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在书房喝茶看报。金翠进去给他续了一杯热水,她想让李先生帮自个儿拿个主意,又担心他会看自个儿的笑话,编排借口提前支工钱就是为了上当受骗,便没好意思说出口。

李先生发现金翠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金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金翠犹豫了一下,还是臊眉耷脸地把捡到当票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请李先生帮自个儿想个辙,把两个月的工钱讨要回来。

李先生听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呀,鬼迷心窍,着了泰记通源当铺的道了!”

金翠一下子愣住了,问:“先生,我着了什么道啊?”

李先生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我听报馆的同事说起过这么档子事儿。有些家道败落的人,到当铺当完东西后,知道自个儿没能耐赎回来,干脆连当票也不要了,拿着钱直接走人,一些当铺就挖空心思琢磨出了一个损招儿,故意把这张当票丢到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人捡着后,发现其中有利可图,就会拿着当票和相应的当金来赎当,当铺趁机给这人一件破烂玩意儿,来个两头通吃……”

金翠听后,终于醒过神来,不由得问:“先生,那我该怎么办啊?”

李先生摇了摇头,说:“没辙。吃一堑长一智,自认倒霉吧。”

金翠的心口子一阵痛,甭提有多后悔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先生下班回家后,忽然把金翠叫到了书房,对她说:“今儿我遇到了一个高人,把你的事讲给了他听。高人给我支了个高招,说逮机会给你把那损失找补回来。”

金翠一听,喜出望外,连声谢过李先生,禁不住问:“什么高招啊?”

李先生却劝她:“甭着急,时机还没成熟呢。”

立夏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一天晚上,李先生把金翠叫进书房,拿出了一个黑匣子,叮嘱说:“明儿晌午一点钟过后,你把这个匣子里的东西拿到泰记通源当铺当了。”

金翠应了一声,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先生,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该当多少钱啊?”

李先生回答说:“是一件白玉弥勒佛像,最少当两百块。”

金翠当着李先生的面打开了黑匣子,里面是一件白玉弥勒佛像,露着大肚皮,咧着大嘴,乐呵呵地瞧着她。

到了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金翠掐着钟点,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来到了泰记通源当铺。老朝奉正坐在柜台窗口那儿打盹儿,他右手托着腮帮子,鼻梁上的老花镜滑落在了鼻头那儿,脑袋一会儿往下点一下,又急忙抬起来,如此反复,像在磕头似的。

进了当铺门,金翠大模大样地把匣子往上一递,说:“掌柜的,这个东西你们收吗?”

这话一下子把老朝奉惊醒了。

他赶紧戴好老花镜,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接过匣子打开后,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白玉弥勒佛像,不动声色地问:“想当多少钱啊?”

金翠回答说:“三百块银元。”

老朝奉立刻还了个价,说:“一百五十块,行就留下。”

金翠小嘴儿一撇,似乎对他的报价十分不满意,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二百块。不行我就上别家去,这里又不止你们一家当铺。”

老朝奉说:“一百六十块。姑娘,这价已经不低了。”

金翠来气了,说:“那我就不当了,您把匣子给我吧!”

老朝奉连忙说:“别介意啊。”他琢磨了一下,又问,“死当还是活当啊?”

金翠回答说:“活当。三个月的当期。”

老朝奉说了声:“得,二百就二百吧。”然后扭头冲着票台的账房软绵绵地喊起了当,“出票——瑕疵玉石弥勒佛像一尊,当本二百块,三月期限,月利四分。”

金翠拿着当票和银票,回来后交给了李先生。

李先生笑呵呵地说:“好,事儿成了。”

金翠忍不住问:“先生,这就成了啊?您的意思是,到时候不去赎了吗?”

李先生却笑而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李先生拿出那张当票,交给了金翠,说:“你再去把那尊白玉弥勒佛像赎回来。”

她接过当票后,李先生便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金翠提醒说:“先生,赎当得带上当本和利钱啊。”

李先生却一边看报纸,一边回答说:“用不着。你拿着当票去就行了。”

金翠一下子愣住了,嗫嚅着说:“这……行吗?”

李先生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说:“放心去吧,你只管负责仔仔细细查看佛像,是不是你当初当给当铺的那件。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把它泡在水里看一看,如果有问题,就让泰记通源赔一倍的当金,把钱拿回来。这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金翠“嗯”了一声,走出门楼子,直奔泰记通源当铺。一路上,她一直在琢磨李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怀疑当铺在玩狸猫换太子的鬼把戏啊?真要是这样,自个儿可一定要瞪大了双眼,仔细查验。

来到广盛当胡同西头,进了当铺门,她把当票递到柜上窗口,说要赎当。老朝奉瞅了几眼当票,让小伙计从库房取来了黑匣子,接过后放在了窗口,一本正经地说:“当本是两百块,外加三个月的利钱,总共是两百二十四块钱。”

金翠嚷嚷说:“掌柜的,我还没验东西呢。”

老朝奉只好答应先让金翠验当物。金翠踮起脚尖把匣子取了下来,打开一瞧,发现弥勒佛的大嘴莫名其妙地变了形,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会这样啊?

她立马炸了锅,叫嚷道:“掌柜的,我当给你的白玉佛像可是好端端的,你瞧瞧,佛像的脑袋怎么变成这样了啊。你们是怎么保管的啊?”说完,把黑匣子原封不动地递到了窗口。

老朝奉愣了一下,接过黑匣子打开一瞧,也发现佛像头是有些不对劲儿,但装得十分镇定似的指着当票说:“姑娘,您瞧仔细了,当票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瑕疵玉石弥勒佛像一尊。知道什么叫瑕疵吗?这就是瑕疵。”

金翠听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掌柜的,您可甭跟我来这套弯弯绕,佛像一准被你们掉了包!”说完,她几步奔到当铺门口,扯着嗓门冲着外面大喊大叫起来,“过路的各位老少爷们,泰记通源当铺把我当的佛像掉了包,还跟煮熟的鸭子一样,嘴倍儿硬。请大伙儿过来瞧瞧稀罕,给我评评这个理儿——”

老朝奉吓坏了,慌忙从柜台后面踉踉跄跄奔出了柜台外,双手作揖央告说:“姑娘,有什么话咱们到柜房说,您甭冲着外面嚷嚷,传出去对柜上影响不好啊。”好说歹说把金翠请进了账房,然后客客气气地问,“您说我们把您的佛像掉了包,有证据吗?”

金翠冷笑一声,说:“怎么没有?让伙计给我端一盆清水来。”

很快,小伙计端来了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金翠二话没说,拿起佛像放进了水中。不一会儿,邪性的事出现了,白玉佛像的佛头居然慢慢化成了一堆像盐似的东西,而脖子以下却完好无损。老朝奉也瞪大了双眼,傻了。

金翠冷眼问:“掌柜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当票上白纸黑字可写得清清楚楚,是玉石弥勒佛像,刚过了三个月,怎么就变成没脑袋的佛像了啊?这不是调包是什么啊?”

老朝奉顿时无话可说:“得,姑娘,您什么也甭说了,我们赔您两百块的罚金还不成吗?还有,这件事您千万甭说出去,好吗?”

金翠答应了。拿到四百块银元的银票后,她出门叫了个胶皮,美滋滋地回来了。

听金翠讲完事情经过后,李先生哈哈大笑,直夸金翠会办事儿,并拿出五块银元,道:“四块是你的本钱,多余的一块算三个月的利钱。”

金翠谢过李先生后,多了句嘴,问:“先生,我有点儿纳闷,佛像的脑袋怎么会在水里化了呢?”

李先生笑了笑,小声说:“白玉弥勒佛像的头就是那位高人拿明矾做的,遇热则变形,遇水则融化。明白了吗?”

“佛像的身子呢?”

“是正经八百的白玉。”

金翠听后,这才醒过神来,难怪李先生非要在三伏天时去赎当,解气似的说:“对付这种黑心的当铺,就得这么治他们!”

第二天晚上,金翠忙完一切后,随手翻看李先生带回来的《大公报》,忽然在头版看到了一则新闻,标题是:“某当铺玩花样设局坑众人,一女士巧设计破局出恶气。”讲的正是她在泰记通源当铺上当受骗的经历。文末还提醒曾经上过当的人,如有遭遇此类骗局吃亏上当者,速来报社领取被骗的当本。

看完新闻后,金翠抿着嘴乐了。不用问,写这篇新闻的人一准是李先生。■

(责任编辑: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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