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奇人

作者: 杨哲

李二是个拉胶皮的。

胶皮是天津人的叫法。上海人称黄包车,北京人则叫洋车。

李二给老城厢侯家后街的王家拉包月,每个月二十五块银元,管吃管住,晚上捎带看宅门。

老爷在东门外的三岔河口经营着一家海货铺子,有专门的包月胶皮,李二主要拉太太和少爷,谁出门拉谁。太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去逛街,而少爷南开中学刚毕业,正是爱玩的年纪,所以基本上就拉他了。

这天晚上,少爷和他的同学张少爷去日租界的中原公司巴黎舞场玩。巴黎舞场刚开业没几天,来跳舞的人很多。两人进去后,李二就在门外耐心候着。

张少爷的包月胶皮刘财凑了过来,问:“你领几个牌儿了啊?”

李二愣了一下,问:“领什么牌?”

刘财一脸惊讶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只要拉客人到这里,舞场都会发一个牌儿,算是回扣,凑够二十个就能换一袋洋白面。”

还有这样的好事?李二立刻起身去了舞场门口,对守门人说是来领牌儿的,守门人瞥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木牌。

回来后,李二问刘财:“二十个,这得凑到什么时候啊?”

刘财却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说:“咱俩合伙呀,二一添作五,不就行了吗?”

李二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个月后,李二总算凑够了十个木牌,和刘财约好来到了那家洋行,换了一袋洋白面,两人一分为二,各自回了家。

李二家住在西门外的一处大杂院,家人一年四季吃的都是棒子面,见了洋白面,都稀罕得不得了。三个孩子纷纷嚷着想吃洋白面擀的炸酱面。李二点头说:“晌午就做。”

老娘瞅了一眼洋白面,满脸疑惑地盯着儿子,问:“哪儿来的啊?”

李二把木牌换面的事讲给老娘听,说:“娘,这是舞场为了让我们多给他们拉客人,才想出来的辙。”

老娘“哦”了一下,叮嘱说:“儿啊,咱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上三代都是本分人,不偷不抢不蒙人,没干过一件亏心事。王老爷一家对你多好啊,你可甭为了这么点儿稀罕吃食,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啊!”

李二笑着反问:“娘,您儿子是那种人吗?”

老娘却来了句:“我是怕你为了那仨瓜俩枣,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李二笑着说:“不会的!”

一家六口围坐在一起吃炸酱面。李二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甭提多自豪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二和刘财又在大华饭店舞场门口碰面了。刘财问:“怎么样,洋白面好吃吧?”

李二憨笑着点了点头。

刘财忽然神秘兮兮地说:“过几天,哥再带你去个回扣更多的地方。”

李二问去哪儿,刘财却笑而不语,卖起了关子。

中秋节,王家阖家欢聚,特意给李二放了半天假,让他回家和家人团圆。到家后,三个孩子围住李二问:“爹,过年时,您还能拿牌儿换洋白面,让娘给我们包顿饺子吃吗?”

看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渴盼的眼神,李二脑子一热,说:“没问题。年三十晚上,咱吃洋白面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

孩子们听后兴奋极了,呼啦一下跑出屋显摆去了。

老娘埋怨说:“没影子的事,甭在孩子面前吹牛!”

李二笑着说:“娘,我心里有数。”

老娘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说:“儿啊,老话说,辛苦钱万万年,咱还是踏踏实实吃棒子面吧。”

李二“嗯”了一声,心里却捉摸着刘财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李二刚回到王家,就被太太叫进了北屋。太太说:“最近少爷天天去舞场玩,老爷已然知道了,早上特意叮嘱,打今儿开始不准你再拉少爷出门瞎玩了,让他在家温习功课,知道了吗?”

李二忙回答说知道了。

回到倒座房后,他的心里一阵沮丧。不能拉少爷出去玩,就意味着无回扣可拿,到过年时,拿什么给孩子们买洋白面和猪肉吃啊?一想到三个孩子满脸失望的样子,李二心里一阵难过。

半个月后的一天,老爷去京城谈买卖,一个礼拜后才回来。巧的是,太太有急事得回娘家去,这可把少爷给乐坏了。他打发李二去了趟张少爷家,约好晚上一块儿去跳舞。

刘财送李二从张家宅门出来时,小声对李二说:“听我们少爷的意思,今晚可能会去俄租界玩,你就等着拿高回扣吧!”

李二听后又惊又喜。

吃过晚饭后,少爷西装革履,吩咐李二先到俄租界彼得堡路和张少爷碰头。

两个少爷在彼得堡路碰面后,少爷问:“你说的那个好玩的俱乐部在哪儿啊?”

张少爷往前指了指,说:“刘财,带路。”

刘财在前,李二随后,两人拉着两个少爷来到了俄租界的谢家胡同。早些年,有个沙皇的亲戚从西伯利亚流亡至天津后,买下了胡同里的一块地皮,修建了一座私人庄园,后来没钱了,便把庄园贱卖了。新买主把庄园弄成了个私人俱乐部,进出的全是有钱人。

两个少爷进了俱乐部后,守门的黑衣人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了李二和刘财,说:“下回来还有啊!”

坐在胶皮上,李二拿出银元瞅了又瞅,简直不敢置信。要是来十次,过年时的洋白面和肉馅儿不就全有着落了吗?

刘财得意地问:“怎么样,哥没骗你吧?”

李二把袁大头藏在贴身兜里,忙点了点头。

少爷去外面跳舞的事还是被老爷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把少爷关了起来,不准迈出宅门半步。李二惴惴不安,担心被辞退。但老爷并没有迁怒于他。

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李二正睡得香时,忽然听到三下敲门声。他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打开房门一瞅,竟是少爷。他小声对李二说:“我要出去,赶紧的。”

李二愣住了,说:“少爷,老爷不让您出去……”

少爷极不耐烦地说:“你不说谁知道啊?赶紧的,我在门外等你。”说完侧身闪了出去。

李二大部分时间都在拉少爷,不敢不听他的话。他匆忙穿好衣裳,出门后,轻手轻脚地把停放在倒座里的胶皮拉出了宅门。

少爷上车后,李二扭头问:“少爷,去哪儿啊?”

少爷挥手说:“老地方。”

李二心中一喜,立刻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朝谢家胡同奔去。到了俱乐部门口,少爷迫不及待地跳下胶皮,一头扎进了俱乐部。

李二坐在胶皮上琢磨着,万一老爷知道了,自己该怎么答复啊?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嗨,我说老弟,你怎么不来拿回扣啊?”

李二扭头细一瞧,竟是刘财。他不由得问:“刘哥,张少爷也来了啊?”

刘财拿出一块银元,抛了过来,道:“接着,这是今晚的回扣。少爷给我找了个事,在这里守门。”

李二“哦”了一声,拱手说了句“恭喜”。

刘财一阵哈哈大笑道:“今后,老弟可要多拉你家少爷来俱乐部玩啊,我都给你一块回扣,怎么样?”

李二笑着说:“这得我家少爷说了算。”

刘财点了点头,转身去俱乐部了。

第二天,李二见到老爷和太太时,跟做了贼似的,心里发虚。少爷却像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过了几天,见太太没找他问话,李二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一个礼拜后,老爷在外面应酬,酒喝多了,回家后吐了不少,太太照顾了半天,二人早早就睡了。

少爷悄无声息溜进倒座房内,对李二说:“我十二点钟要出去,你甭睡过头了。”

李二和衣躺在炕上,没敢合眼。十二点时,门外轻轻响了三下,他立刻翻身起来,蹑手蹑脚地拉着胶皮出了宅门,拉着少爷又去了谢家胡同。刘财说话算数,又给了他一块银元。

李二坐在胶皮上,计划着攒钱了。他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胶皮,这样攒半年,买一辆车,自己拉包月,另一辆赁给别人,一个月又有二十二块钱的进项,五年后就可以开车行当老板了……

李二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乐了。

两个月后,少爷参加美孚油行的招聘考试,落选了。老爷让他去海货铺子当学徒,少爷却推说头犯晕。太太说:“让他在家好好看书,明年再考。”

老爷有些生气,说:“你就惯着他吧!”

到年前,李二光回扣就拿了七块钱。他买了五斤洋白面,割了两斤肉,还给全家人添了一身新衣裳,一家子欢天喜地过了个肥年。

李二把剩下的钱交给了媳妇,说:“攒着,将来自个儿买胶皮!”

二月二,龙抬头。

这天,李二拉着少爷去剪头发,少爷回来后就感冒了,高烧不退,吃了药却时好时坏。半个月后,少爷醒来后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而且全身浮肿,还尿血,把老爷和太太吓坏了,赶紧把少爷送到了医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老爷和太太从医院回来后,忽然把李二叫进了北屋。老爷铁青着脸问:“你给我说实话,少爷在哪儿鬼混过?”

李二站在当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嗫嚅着回答说:“巴黎舞场和大华饭店的舞场。”

老爷突然“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勃然大怒道:“还去了哪里,说!”

这是李二头一回见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哆嗦着嘴唇,回答说:“老爷,还有俄租界的谢家胡同,最早是和张少爷一起去的,少爷自个儿又去过几回。”

老爷紧追不舍,问:“谢家胡同是什么地方,他都干了什么?”

李二回答说:“那儿有个私人俱乐部,我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

老爷听后,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冲李二挥了挥手。李二赶紧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北屋。

进了倒座房,李二坐在炕沿上琢磨了起来。少爷究竟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会惹老爷发这么大的火?

月底这天一大早,李二正在扫院子,账房先生把他叫进了账房,拿出了一摞银元,说:“少爷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太太让你先回车行,这是你的工钱。”

尽管李二已经想到了被辞退的可能,但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问:“先生,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账房先生摇了摇头。

李二又问:“少爷得的是什么病啊?”

账房先生却答非所问:“你归置完就可以走了。”

李二只好收拾好铺盖,放在胶皮上,蔫头耷脑地离开了王家,回到了大杂院。老娘十分错愕,问:“这是怎么了?”

李二望了一眼老娘,抱起铺盖卷进了屋,闷闷地说:“被辞了。”

老娘一脸惊诧,踮着小脚问:“为什么?”

李二叹了口气,回答说:“少爷生病住院了,暂时用不上我了。”说完出了屋门,拉着胶皮离开了大杂院,上街去拉活了。

李二和车行的其他车夫一样,开始在大街上拉起了客。李二脑子里总在琢磨,少爷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好了没有?

端午节这天早上,老娘对李二说:“你离开王家有两个月了吧?今儿你买盒点心,去看看少爷吧。要是少爷病好出院了,没准儿还让你回去呢。一个月二十五块钱,还管吃管住,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啊!”

李二“嗯”了一声,拉着胶皮离开了大杂院,特意去祥德斋买了份“小八件”,专程来到了王家。

不巧的是,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家。账房先生瞅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盒子,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惦记着少爷的身体。实话告诉你吧,少爷怕是不行了……”

李二听后张大了嘴巴,问:“少爷究竟怎么了?”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甭在外面乱嚼舌头根啊。少爷得了脏病,听太太说,还有并发症,估计够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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