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神机(上)

作者: 王晴川

魏王圉十九年的初春,深夜寂寂,山谷中,一座幽静的草堂内仍有一灯如豆,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药气。白发如雪的老人斜靠在榻上,虽然刚喝了一碗药汤,但喘息依旧艰难。

草堂所在的这座山谷位于魏国朝歌的云梦山,山石清峻似鬼斧神工,林深泉幽,更有云蒙雾绕,恍若传说中的仙境。山谷有个神秘的名字——鬼谷。

这满头银发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儒法道墨,各领一时风骚,而其中最为神秘的,便是纵横家。纵横家名人辈出,前有张仪,后有苏秦,传闻鬼谷子就是张仪和苏秦的老师。但身挂六国相印的苏秦已死去二十多年了,张仪则早在四十多年前去世了,偏偏神秘的鬼谷子依旧在世。

有好事者曾推算过鬼谷子的年龄,至少已是一百二十岁了,有人传说,鬼谷子早已修炼成了半仙之体。但眼前的老人伴着时断时续的咳嗽,虚弱得如同一道惨白的影子。

这时,一道黑影挟着初春清冷的夜风闪入了屋中。

“这孩子终于走了啊!”鬼谷子没有看那人,只是深深地长叹了一声,“怕是你们都意料不到吧?”

“夫子!”那黑衣人深深地弯下了身子,几乎是用微哽的声音劝道,“魏辙虽然年少,但他毕竟与那位渊源太深了。弟子建议,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鬼谷子深深地凝望着那人,颤巍巍地回身攥住了案头的长剑,“你为何要如此说,你们对魏辙到底做了什么?”

“唰”的一声,雪亮的长剑已架在了黑衣人的颈上。

“夫子!”黑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对夫子和鬼谷素来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我知道,这孩子虽懒散执拗,但老夫很看重他。”鬼谷子喘息起来,握剑的手也在颤抖,“莫非他碍了你们的事?”

“夫子明鉴!”黑衣人急忙拱手,“鬼谷门人素来纵横四方,可自由择主七国,但自夫子这一代起,鬼谷已定下合纵六国、联手抗秦的大道。弟子等所行所言,全是为了夫子亲定的抗秦大业,也是为了鬼谷之长远兴盛。”

鬼谷子大喘了几下,冷笑道:“一年前,秦使王稽出使魏国,鬼谷中有人出谷远行了一次,是去见王稽了吧?尔等暗通范雎,当我不知道么?”

鬼谷子有教无类,其弟子的年龄段已可分为三代人。只是芸芸门人中,能登堂入室的内门弟子不过三十六人,号称“鬼谷三十六贤”,其中最强的七人号称“鬼谷七绝”,排行第七的范雎就是七绝中的“策绝”。

范雎下山后,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做舍人,但因为太过锋芒毕露,得罪了狭隘昏庸的相国魏齐,险些命丧魏国,其好友郑安平冒死相救,又幸遇秦国出使魏国的谒者王稽,最终被带入了秦国,凭借其战略性眼光和精妙策略,已成了权倾天下的秦国丞相。

本来鬼谷门人艺成之后,可在七国间自由择明主,但鬼谷子在十几年前亲自定下了合纵抗秦的大计,亲信弟子有“西不入秦”的死规矩,违抗者会遭到鬼谷门人的合力剿杀。数年来,敢抗此命者,也只有“策绝”范雎。但因范雎是先遭受魏国相国魏齐的荼毒凌辱,鬼谷子也只得说一声“怨不得老七”,并不让弟子们为难范雎,却也严禁门人与其往来。

此刻黑衣人不由大惊,自以为神鬼不知的秘密行径,竟被夫子知晓了,一时间不由浑身汗毛倒竖,忍不住嘶声问:“前些日子突然进山的褐衣人是谁?是他跟夫子通风报信的吧?”

鬼谷子虚弱的身子也不由抖了抖,数月前,他将一位离山已久的亲信弟子悄然召回谷内,秘授机宜,那弟子拜谒时正穿着褐衣,不承想如此机密之事,竟也泄露了出去。

“说!”鬼谷子的老眼死死锁定黑衣人隐蕴愤怒的眸子,“尔等……到底对魏辙筹谋了什么?”

黑衣人慢慢扬起脸,终于吐出了几个字:“从魏辙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踏入了一个死局。”

“孽徒!”鬼谷子握剑的手抖得更猛了,“这些年尔等苦心筹谋的事,难道以为我毫无察觉?”

鬼谷子急怒攻心之下,口角猛地溢出一线血丝。

“夫子,你已昏聩老迈得如同盲瞽愚夫了!”

“噗”的一声,鬼谷子喷出了一口热血,身子僵硬地栽了下来。

黑衣人扶住了他,冷笑着道:“属于你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你亲自制定的合纵抗秦之道也该寿终正寝了。魏辙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死局已然启动,魏辙会用他的剑,为鬼谷铺平一条连横辅秦的阳关大道。”

鬼谷子老眼中的光芒已慢慢消散,口唇无力地翕张着。

“夫子要说什么?”黑衣人将耳朵凑了过去。

“死局?未必!”

鬼谷子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随即断了气。

“夫子死了?”幽幽的叹息响起,一个灰袍身影悄然闪进屋内,仿佛眼前如此剧变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黑衣人扫了一眼灰袍人,眼神愈发阴郁,低叹:“魏辙下山了?”

灰袍人淡淡地道:“他已经下山了!”

“那就开始吧!”黑衣人俯身将鬼谷子重新扶回榻上,合上了那双让他一辈子捉摸不透的老眼,回过头来已板起了面孔,“夫子忽然辞世,必是受了什么人的言语冲撞,是何人最后拜见夫子的?”

灰袍人道:“那自然是魏辙了,此子临行前曾向夫子辞别,想是不知何故,忽与夫子起了争执,以致夫子心神震荡,气郁化火,急发胸痹而亡。魏辙忤逆夫子,以致夫子气血逆乱而逝,当速发鬼谷密令缉拿。”

“发密令吧。天下皆在变中,大秦已再次围攻邯郸,这个天下,大变在即。”黑衣人说着,再次将目光凝在榻上的鬼谷子身上。

灯影飘摇间,映得鬼谷子早已僵硬的脸孔忽明忽暗,黑衣人蓦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夫子最后说的话到底有何所指,难道入局的人竟是我们?

“呼”的一声,褐衣汉子猛觉脚踝一紧,一股怪力猛提,将他的身子倒吊起来,他又羞又恼,忍不住破口大骂:“小竖子卑鄙,竟敢使诈!”

“蠢材,此乃墨家的机关术!”一道清朗而又懒散的冷笑声在树后响起。

“卑鄙!你这小竖子是鬼谷的内门弟子,竟去学墨家的歪门邪道!快放了老子!”褐衣汉子怒骂不止。

一个少年慢悠悠地从树后转出来,道:“你们五个人追击围杀老子一个人,还有脸说老子卑鄙?”

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挑壮硕,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也很俊朗,只是斜飞的双眉下,那双明眸过分灵动,给人一种难以驯服的不羁之感。

褐衣汉子登时哑口。他们一行五人奉命追剿这少年,却被这奸猾小子发现了端倪,两人被他用竹杖偷袭,打折了腿,另两人则在岔路上被调走,只有自己循着这条岔路孤军深入,却又遭了陷坑埋伏。

“魏辙,你逃不掉,我兄弟很快就会过来……”褐衣汉子正咆哮着,忽见一把雪亮的长剑顶到了眉心,只得住口了。

“我问,你答,不得有半句废话。”叫魏辙的少年冷冷地盯着他,“你们到底为了何事围追老子?”

“魏辙,你干的什么好事,自己不清楚么?”

长剑翻转,剑柄平平地拍在那汉子的脸上,抽得汉子头昏脑胀。跟着剑光疾闪,汉子衣袍撕裂,前襟顿开,上身几乎赤裸。

魏辙将长剑指向他的腰带,喝道:“再多一句废话,老子就让你一丝不挂!”

“别,别……是鬼谷里面有人下了密令,务必要擒你回山,必要时可取你性命。”

魏辙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问:“何人胆敢如此对我?夫子知道么?鬼谷中到底出了何事?”

“谷内出了大事,但我不清楚详情!”汉子见冷飕飕的长剑又逼了过来,大惊失色,“这次下山来搜寻你的人手分作四拨,我们这拨人追得快些……”

魏辙略一沉吟,知道在这外门弟子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冷哼道:“你们五人之中,你追击得最是卖力,一路奋不顾身,可是自觉剑道最强么?”

褐衣弟子满脸傲色,道:“他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敌不过我十剑。这次若是当真擒了你,我就能被十八先生收入剑道内门。我比不得你,自幼被夫子亲自抚养,从小就是让我们羡慕得要死的内门弟子。”

“羡慕得要死的内门弟子?你是在说我那绰号吧?”魏辙眼中闪过讥讽之色,“‘三十年来最不成器的内门弟子’?”

原来这魏辙,正是鬼谷子晚年所收的关门弟子,本应是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只不过在鬼谷子的严令之下,魏辙的名字并不为谷外所知。而这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少年,虽天赋异禀,却也天生惫懒,据说钻研兵法和纵横之学都不求甚解,学习刀剑搏击之术浅尝辄止,被戏称为鬼谷“三十年来最不成器的内门弟子”。

“难道不是?”褐衣汉子怒哼哼道,“当年你也曾随我们一起练过剑,也确实有些天赋,但后来到了真剑比试时,你就不敢参加了。有本事你放了我,咱们比试比试……”

话未说完,褐衣汉子只觉脚上一空,绳索已断,身子忽地飞砸下坠,他连忙翻个筋斗站稳,抄起自己的长剑。

“来吧。”魏辙斜睨着他。

褐衣汉子憋了满腔怒气,大吼一声,迎面冲上,挥剑恶狠狠地劈下。

一道剑芒劈面射来,褐衣汉子只觉臂膀酥麻,还未及变招,眼前又是一剑重重劈落。魏辙的剑势朴实无华,却又犀利迅猛。

连环三剑重击,褐衣汉子上臂酸麻,已被魏辙一脚踢中心窝,同一刻虎口巨震,长剑也被震落在地。

褐衣汉子大感憋屈,怒道:“你的劲力这么大,夫子莫非把那下半部行气铭也传给了你?”

鬼谷内部的气学修炼以鬼谷行气铭为根基,但谷内通行的行气铭只传了上半部,最为紧要的下半部始终隐秘难寻,乃至鬼谷中素有“半部行铭,七国纵横”的传说,就是说若能学得鬼谷行气铭的下半部,即可力能举鼎,纵横天下。

魏辙自幼由鬼谷子抚养长大,夫子的确亲传过他鬼谷行气铭,经年秘修,让他形成了过人的膂力和强悍劲道。

“输了就是输了,哪来这么多废话?”魏辙并不愿跟他多纠缠,抖出根麻绳就向对方手臂缠去。

“等等!你知道这次下山的领头人是谁吗?”那褐衣汉子低头揉腹,却呵呵冷笑,“是十八先生!”

“聂十八?”魏辙一凛,手上不由一缓。

褐衣汉子趁他发愣之际,摸出一把匕首,骤然刺向其小腹。

寒光瞬间逼近,蓦地厉芒乍现,血花飞溅,褐衣汉子的匕首刺破了魏辙的衣襟,魏辙手中的长剑却已抢先贯入褐衣汉子的胸口。

“适才吊起你时,我就知道你腿上藏着把匕首。”魏辙虽然强自镇定,声音却已微微颤抖,“现在我信了,你们这群竖子,当真要杀老子!”

“十八先生就要到了……你逃不……”褐衣汉子拼力挣出几个字,终于歪倒在地。

魏辙吃力地拔出剑来,只觉浑身抖个不停。虽是形势所逼,但这到底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

他无奈地望向鬼谷方位,喃喃自语:“夫子,这莫非就是您所说的谷中大变?”

魏辙的眼前闪过自己下山前的场景。

昨日黄昏,鬼谷子找到他,突然道:“下山吧!真正的鬼谷弟子都要在世间磨砺纵横之道,你虽是鬼谷最懒散的弟子,也不能破例。”

“夫子既然也认为我是鬼谷最懒散最不成器的弟子,为何还要让我下山磨砺?”说这话时,魏辙嘴里还叼着根翠绿的草,满脸的不情愿。

“玉不琢不成器,艰难砥砺,方可成才。属于你的神机已经启动了。”鬼谷子叹了口气,层层沟壑般的皱纹仿佛只凝固了一瞬,缓缓开口,“最后送你一句话吧,下山之后,谁也不要相信。”

“谁也不要相信?”魏辙不由一愕。

鬼谷子浑浊的老眼内似乎隐藏着千重迷雾,道:“鬼谷太大了,而他们隐藏得又太深,所以我才让你尽早下山。立个誓吧!”鬼谷子慢慢伸出了枯瘦的手掌,“击掌之后,无论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得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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