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自己的声音(短篇小说)

作者: 高屿乔

“我前世是一只鹦鹉。”

我没听说过谁会心甘情愿自己上辈子是这样平凡的动物。我问小董怎么回事,她说自己能模仿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她说这句话时,用的正是我的声音,公鸭嗓,结结巴巴,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我臊得说她学得一点都不像,可实际上,我吓了一跳。我让她以后少干这样的事情。

小董点点头,嗓子又变得清脆,我说你自己的声音这么好听,干嘛没事学别人。

快要上课时,小董显然有话要说,她笑了笑,那苦涩的微笑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那堂课我直到被点名站起来也无动于衷,“小南郭先生,滥竽充数、浑水摸鱼,看着装模作样听讲呢,心思早跑哪去了。”

那一整天,我失去自己的名字,被全班同学叫着小南郭。放学后,小董追上来安慰我,我说她害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我只是和她打趣,她挺漂亮,又总是怯生生的,和她聊几句,或者逗逗她,我会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可她显然当了真,握住我的手,告诉我没关系,因为她也差不多。

“我没有自己的声音。”

她的嗓子和她妈一样,我知道她妈,那个为生她死于大出血的女人。和我很快适应别人的嘲弄,并逼迫几个男生开始叫我郭哥不同,小董一生都在受其困扰,她的父亲因为那声音憎恨着她。小董的每一次开口,似乎都在提醒要把那恨意继续下去。她没有法子,也不可能逼迫父亲适应,所以她说话时才犹犹豫豫。

我和她都没再多说几次话,小董安静地,只是低个头的工夫,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我便一直在野外工作。我学的是摄影,和几个朋友,联合省里的动物研究所拍摄着科普纪录片。有时候拿到好的素材,我们会留一部分,卖给私人买家。他们比研究所大方,也豪爽,不需要走几百条毫无意义的流程手续。

风吹日晒,每年只有十几天可以回到城里,父母心疼我皲裂、黝黑的皮肤,总是抱怨没能在小时候纠正我拿筷子的姿势,所以才放任儿子跑得那么远,一年一年回不来家。

“这有什么关系?”

“可有了,小孩攥筷子的手越往外,那长大后离家就越远。你过去,手掌都快从筷子上掉出去了。”

对于这种迷信的说话,我不置可否,只是想到也许就是这样持之以恒的练习,我握摄像机的手才那么稳健。有时要拍摄洞穴里的狐獴、穿山甲或者昆虫,都要靠我用一杆内窥探头,一点一点,稳步滑入洞穴,既不惊扰动物,也能拍下足够精彩的影像。

春天,我和智利决定去趟非洲。智利和我是大学同学,巧合的是,我俩都是西安人,住的地方彼此就差了几条街区。智利挺拔又强壮,每次站在他身边,我都不自觉感到惭愧,为自己的虚弱而羞耻。

出发前,智利跟我讲,如果他哪天死了,或者出什么意外,就跟他父母说自己是在巴厘岛一个人冲浪。他和所有的朋友都交代过这件事,这也是我们成为真正朋友的象征。

“你不需要帮我照顾他们,老两口自己能搞得定,你只要保守好秘密。”

跟着向导,我们在草原上待了近一个月,能用的素材寥寥,智利联系到一个大公司,愿意出很多钱买走我们的录像,前提是要拍到足够罕见、震撼心灵的作品。

导游并不愿意把时间都耽搁在我们身上,他告诉我,最后三天,如果我们不走,他也会独自回营地。那天晚上,我和智利都有些失望,这一趟已经支出不少费用,现在的画面恐怕连研究院都不肯花钱买走。于是当晚,我和智利悄悄溜出露营地,往草原中心方向而去。没走多远,我们突然听见几声枪响。

我怀里抱着摄像机,枪响还在脑海盘绕,迈过一个土坡,我和智利同时看见一只中枪的小象,以及躺在它身边,四肢瘫软的公象。

几个白人在确定麻醉起效后,快步爬上大象身体,我本以为他们会用锯子或者砍刀将象牙锯断,没想到,一个男人用斧头狠狠砍向大象头颅,脸皮开出一道巨大的、瘆人的口子。

“他砍偏了?”我问智利,智利没理我,目光如炬,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偷猎者又一次挥动斧头,象头露出一大块白色的骨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象牙还有一截藏在皮肤下,他们贪婪,不肯放弃哪怕一点。劈砍声不绝于耳。终于,站在地面的白人挥动胳膊,示意可以了,几个人用绳子捆住象牙一端,保持耐心,慢慢地将象牙连根拔出。麻醉药在失去作用,随着象牙一点点露出带血的部分,那头大象发出哀鸣。

我眼前一黑,掉进口袋般,四周吵吵嚷嚷,大象的哀鸣令我几近呕吐。出于恐惧,我甚至忘记打开摄像机前盖,录下的只有一片漆黑和在此之下连续不断的大象哀鸣。对此,智利没有抱怨,而是在确保我没有大碍后,独自一人跟了上去。等他回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草原的太阳好极了,即使是被导游用刻薄的语言苛责,智利始终都露着诡异的笑容。

回国后,我告诉智利,自己不再做类似的事情。事实上,我连荒野都不愿再次踏足,我要回家。智利摆出早知如此的姿态,第二天便组建了新的团队,踏上前往非洲的旅程。

回家后,我找了一家婚庆公司做摄影师。这工作来之不易,草原上的纪录片经验对面试毫无帮助,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忘记自己对活动的事物拍摄的经验,临摹着,学步似的,开始对那些一动不动生怕破坏掉什么的新人摁下快门。

第二年,我又遇到了小董。她当时在一家药企上班,负责联络市区的医院,向熟络的医生推荐自家的药品。他们每向病人开一例药,就能拿一定的提成。小董和我解释,自己要么让那些医生相信企业的药不同寻常,要么就让他们相信提成是真的存在,后者往往更容易实现。

久别重逢,小董看起来和上学时一样,没什么变化,个子不高,皮肤因为东奔西跑黝黑了些,五官匀称地挂在脸上,鼻梁高挺,什么表情都先从那里有征兆,像撞上一堵墙,鼻子先触碰到,露出细纹,接着才是嘴唇、脸颊和眼睛。我在她身边一个劲搓着眉心的疙瘩,直到那里变红了也没意识到。

我们在路边一直聊了好几个小时,腿都站麻了,送她去车站前,我俩在北方的冬季大街上一个劲跺脚。冷风吹拂,小董已经把好几件事重复说了,可每次她聊起什么,我还是觉得新鲜,渴望再听下去。站在她一侧,我真想抱抱她。见我有靠近的趋势,小董只是撞了撞我,我的恐惧与欲望变得无关紧要。小董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我就已经感觉良好。

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后,我下意识问了问她的嗓子,说还和以前一样神通广大吗?

她说自己早就没这本领了,接着,她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应该是一份柔软的记忆,因为她的鼻子只是刚露出纹理,整张脸就明媚起来。

“小南郭!”她指着我,巴士推进车站,暖呼呼的尾气从下往上,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拢住。

当年年尾,一年最冷,却也是最干燥的时候,我和小董在一起了。她约我出来跨年,站在街口,我们轻轻贴住彼此,厚厚的羽绒服隔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快速凝成一团。西安很多年没下雪,只是冷,无风天,火药的味道盖在我们露在外面的皮肤上。

我和小董的感情进展稳定,很快便住在一起。为了赚更多钱,我从照相馆离职,自己攒了个工作室,干起类似旅拍的事情。我提前规划好出行的地方,采风,将那些拍动物的位置留给一对新人,过去的经验起作用,不少顾客慕名而来,他们说希望拍下自己在野地奔跑的画面。

有天,晚上回家,我听见卧室里有男人的声音。我没锁门,穿着鞋慢慢穿过客厅,依靠在卧室门口。男人说话的样子,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正指责小董不将水果上的水渍擦干就端给自己,认为她懒惰的习性正在毁掉自己的生活。小董据理力争,但也只是简单说两句就没了后文。

好在房间里没有传来打闹的动静,哪怕只是拳头砸向墙面,我也会立刻冲进房间,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赶出去。

我从不担心小董背叛我,或者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这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东西,她值得信任。哪怕,她真的干了什么糊涂事,只要小董说自己还爱着我,我便会立刻原谅她,什么事都不如她重要。我们会一起洗个澡,擦干身子后,她的头发裹在浴巾外,等着我帮她吹干头发。

男人又骂了起来,那些脏词伤害着我,仿佛这些才是会真正玷污小董的东西,我从没见过她骂人,说任何难听话,哪怕她遇到那些贪图利益、不遵守合同的医生,她也只是愤愤用拳头打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皮肤如此脆弱,一点力气就能留下痕迹。晚些,她便会理解那些医生,说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优先,是她不识好歹了。

当我被噩梦困扰,大象濒死的哀鸣从漆黑一片的梦境里将我围困,小董也能即刻发现。卧室里总是留有一盏灯,小董的手贴在我的胸口,一上一下摩挲,就像我在床事上突然出状况时一样,她轻轻地抚摸,不为这突发的意外打断她而责备我。小董的指甲轻轻刮掉我皮肤上的皮屑,神不知鬼不觉地弹到一旁,有时她还会亲吻我的胸膛,当我勃起,征得允许后拿出避孕套。我的噩梦变成一段美好时光的前奏,它不再狰狞,好几次,她快高潮时会突然蒙住我的眼睛,似乎是在帮我适应黑暗。我想起那台没开盖的的摄像机,它的镜头前空无一物。我们紧紧拥抱,小董的呼吸藏进我的耳朵、发梢,哪怕她不在身边,惊恐袭来时,我也能如从身后抽刀的武士,从肩膀后取出锐器。

男人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尖叫,他指责的对象变成小董及她所生活的全世界,他辱骂,憎恨,认为女人毁掉了他的一生。“多么无能的男人。”我在心里想,小董不会为了这样的人离开我,我比他强一百倍一千倍,知道她的美好和珍贵。

喋喋不休的抱怨令我失去耐心,小董势单力薄,她需要有个人帮她。我推门而入,眼前却只有小董一个人。

她头发披散着,怒目圆睁,嘴巴里发出的正是刚才我在门外听见的男人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这情况弄得我不知所措。

女人的声音再次回到小董口中,几经调整,恢复如初。事后,她告诉我,自己是在想象父母争吵的样子,她对我有所欺骗,但不是背叛或偷情,而是她的天赋从没消失,那可以模拟所有人声音的嗓子还好端端地留在她的喉咙深处,时常突然发作,张着嘴,不出声地召唤她。

“我用的一直是母亲的声音,我没有自己的嗓子。”

这解释了为什么小董为何不需要改变声音来适应父亲的角色。我抱住她,小董筋疲力尽,门还没锁,如果有人此刻冲进来,我也只能任凭他拿走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不能松开怀里的女人,她才是这个家的一切。

小董将手伸进我的衣服,解开皮带,很快,我们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在光滑的地板上,像是两只汗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从没那样状态良好,比起第一次和她做爱,我更兴奋,每一寸皮肤都硬邦邦的,甚至不舍得换一个省力的动作,而是一股劲地把自己往小董身体里推。我不再惧怕黑暗,哪怕黑暗里隐藏着什么发出声音的可能,我都能将那声音想象成小董发出来的。

客厅,小董先去浴室洗澡,我锁上门后独自坐在沙发上。我想起几年前,还在草原的时候。有次,一大批鸟从我们不远处掠过,看样子是在迁徙的路上,随行的智利使出鸟哨,那声音会吸引鸟群。

“鸟可真够傻的,会因为一种相似的声音就中计。”一个游客说。他才刚来几个月,如果待得够久,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鸟哨起了一些作用,但很有限,当那些鸟发现声音的来源,便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想,如果是小董来学,那些鸟一定会把她固执地当成他们中一员。它们用小得可怜的爪子拽住她,带她飞去栖息地。

手里的烟不知觉熄灭了,烟熄灭后再烧着,会有一股苦味,那是火焰死去的味道。我打开窗户,烟味飘散出去,走进浴室的时候小董一个人站在水里,花洒喷淋着冷水。我走近她,悄悄用手将阀门拧开,在寂寞又湿润的时间里,我们一起等着热水挤兑掉水管里的冷水。

因为之前的事情,小董不再躲着我,开始在我眼前模仿父母争执的场景。她问我男人会如何吵架,说自己已经有点忘记父亲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分享给她关于童年的回忆,父亲如何由我某次考试成绩发散到这个家里自己不顺眼的一切,他摔砸家具,拿粗厚的手掌掌掴自己,用头撞墙,假设着一百种没有我和母亲,自己能生活得更好的可能。

“如果没有你们。”我说出这话,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情况直到父亲死去才成真,但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得到了幸福。

有了我的帮助,小董学得更像模像样,困扰着她的不安,也随着一次次释放得到舒缓。她生活得更有劲头,还从二手市场淘来一辆摩托车。小董第一次骑,还没上去,车就先动起来了。我俩都笑了出来,可她还是滑稽地紧握把手,在小区里一圈一圈跑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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