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手艺(短篇小说)
作者: 高屿乔厕所的顶灯坏掉时,我不以为然,只觉得是房东留下的灯泡太劣质。我试着买一个新的,可它过于亮了,狭窄的空间更加拥挤。我只能作罢,依靠着淋浴间的灯光,在昏暗中如厕、洗漱,偶尔哭泣,其他的事情,白天的日光勉强足够。
楼下卖臭豆腐的在吆喝,他家的豆腐丝毫不正宗,一点异味都没有,只是炸得酥脆的豆腐里外都裹满调料。咬碎豆皮时,汁水会快速将干巴巴的调料融化。有时我还能看到一家卖米线的店铺,老板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喊不出声,就这样站在原地。
简单吃喝,收拾利索后,白天吹一整日空调,晚上下班回家再抽根烟后睡觉。那段日子,是我最体面的生活,我在一间写字楼上班,负责登记来访人员和组织一些基础活动,我的学历是所有人里最差的,听说最新来应聘的保安都是大学生了。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勤恳和努力会一点点赶上他们,上班第一个月,老板得知我还住在几十公里外的城中村大吃一惊,他帮我介绍了一间公寓,离公司坐公交车几站路。城中村的生活我适应得不错,彼此交错的矮楼,因渗水而翘起的地板,还有每天早上,需要旋转好几圈才会有水流出的生锈水龙头。最重要的是那里便宜,对我来说不痛不痒,每月交付房租,跟谁在皮肤上轻轻抹了一把似的,什么也不会带走。
可是我无法推脱老板的建议,只能强忍着心疼把三分之一的薪酬用在租房上。水电费额外高,我省着用也要几百块。不过住进来几个礼拜,我就释怀了,从写字楼走出去的我和那些上过大学的人看起来一模一样,神清气爽,举止恬淡。对此,我更加感恩老板,他不仅给予了一份工作,还带我走进本属于他们的生活、圈子。我算是个城里人了。
搬进来的第一周,我下楼丢垃圾,和一个穿着短裤的女人同时走回电梯。出门前我洗了澡,头发刚吹干,她没有像面对乡下人、或者拾荒者一般面露愠色,还在我主动替她扶住电梯门时,轻轻道了谢。那个词像往潮湿袋子里丢进的干燥剂,那份居住在公寓的体面,就此延长了自己的保质期。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不过也好,我现在的样子和几个月前不可同日而语。我想,我还是保留住了一份力气,能替别人拦住电梯,抬不起手,我就用自己的脚尖踩住什么。兴许,那个词汇能让我的身体再次恢复活力。
上班的日子,我什么钱也没存下;刚丢工作的那几个礼拜,我还以为自己能像上次一样,碰上好运,遇到一个不在乎学历和背景,被我身上一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特质吸引的老板。而且,上一个老板开除我之前告诉我,这只是暂时的,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几个月,甚至更短,他就要重新雇用我。这是城里的规矩,所有人都要遵守。
“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什么劳务仲裁,最好是永远憋在心里。”
我答应他,等着老板重新找上门。不过我也不算是那么单纯的家伙,我背着他找起了其他工作,也许正是我这样的行为,才让老板作为惩罚不再雇用我,连见都不愿意见。
只是在家躺了几天,我就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我每天上街,询问哪家公司还需要人,我不会选择那种下苦力、做劳工的事情,也对发传单和推销广告不感兴趣,过去我是在豪华的写字楼上班,每天只需动动笔,记录来访人员,像一个主人,询问电话那头的人为什么要拜访这座大厦。我当时以为城里的工作不过如此,只是说说话,就可以换来如此丰厚的报酬。
当我失去那份工作,它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模样。有几次,当我再次无功而返,从写字楼出来,一种持续的陌生感,跟耳鸣似的紧紧跟随着我。我像是闯进了异国他乡,否则我为什么一个词都没听懂。
我每隔一个礼拜便给老板发去一个短信,内容主要是我已经为新的工作做好准备,并且如实汇报自己在这段时间干了些什么。我向他保证,自己随时都可以重新担任过去的工作,甚至更多,可事实上,我每天除了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工作,就是躺在家里。我根本没有做事情,老板可能也知道,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复过我。
在外面跑了一天,又是什么工作都没有找到,我开始想运些沙子,给人打个下手,过去我可瞧不上这些事,毕竟我在写字楼工作过。我能干的事情很多,搬沙子也不是我要去做的。可等我想干的时候,工头却怎么也不肯雇用我,我祈求他让我试着干几天,工头露出坏笑,说不给工钱他可以考虑考虑。
砰。从电梯出来,走廊传来一阵争吵声,是从401房发出来的,一个母亲在大声呵斥自己的孩子。吼叫声演变成物件摔砸的动静,女人似乎在打些什么。
门一动不动,那孩子喉咙嘶哑的声音令人难堪,好像这一堵墙都是透明,一个母亲正在巨大的舞台上表演如何教训自己的孩子。这声音传得哪里都是,绝非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不过老板在听说我租下他推荐的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这是城里人的规矩,不要管别人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哪怕里面动枪动刀,发生再怎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也别管,你不插手,这些事就和你无关,一旦牵扯进去,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这条规矩也可以延伸到其他事,隔壁工位的女人哭泣不用管,躲在厕所里一个劲抽烟的上司不用管,手臂爬满刀疤的年轻人不用管,每天固定出现在公司楼下,前不久还和老板偷情的年轻女人也不用管。
锁上门,我久久无法平静。厨房和玄关的灯的开关并排在一起,我总是分不清,难以记得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需要的。很多次,我夜里起来取冰水,打开的却是侧边玄关的吊灯,迈进黑漆漆的厨房,冰箱和玄关的灯短暂交汇,跟一副棋盘似的。我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能打开厨房的灯了,也许它早就坏了,或者两个按键悄悄联合,都只能打开玄关的灯。
蹲下身拽开冰箱夹层,因为停电,冰箱停止工作过几次,下层的冰块冻成一团,根本无法分开。我试着用刀背砸,或者拿纸巾裹住往墙壁上撞,那一整块冰还是看不出有分裂的迹象。最后,我只能把一大团冰块整个丢进水杯,茶水的冰块高高凸起,无论怎么调整姿势,冰块都会在杯子倾斜的时刻向我倾靠过来。冰在人中留下痕迹,像是一片光滑透明的胡须。冰块冒着寒气,在水杯移开时才显现出来。
城里的工作可真难找,找到也不好维持,我忍不住感慨起来。以前在村子,这种事可不会发生,村子里的木匠可以干到死,再让自己的儿子接班,也干到死。老刘变成小刘,小刘又长成老刘,他还会有自己新的小刘,村里的生活就像一个上身的鬼魂,不停在人与人之间传递、徘徊,我们从不避讳它。
从我出生起,父亲便一直靠抬棺材为生。我笃定自己有天会接他的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有空,我就躲在父亲身后,像是要提前熟悉他的身体,好为日后接班做好准备。
村里的老坟在一座山上,一个人,一家人都没办法搬动载着尸体的棺木。所以需要叫几个村里的汉子,抬着棺材,上山路总是走在后面的人吃劲,越靠后能拿到的钱也越多。当初怎么会把坟选到那么高的山上,儿时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看来,也许是过去的人更瘦更矮,那时毫不费劲的事情到现在才会难如登天。
父亲说自己不会没活干,除非这个世上不死人了,否则根本没必要担心。他说这话的样子,就像把一杯水倒进另一个空杯子似的胸有成竹,可结果,有足足五年时间,村子里没有死一个人。老人们出奇地长寿,村子陷入狂欢,无论多么虚弱的身体,患上多么难缠的疾病,都在这热闹的氛围里被点燃。他们亢奋地彼此拥抱,说要活到两百岁。
就这样,人越活越多,村子跟挤满了鱼的池塘似的热闹。父亲静静坐在床沿,一声不吭,蓄力般等待着死亡降临。每天睡前,我都会在心里暗自期待,父亲能重新忙起来,哪怕是以其他人生命做代价也在所不惜。
父亲不工作,待在家里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事。比如祖宗们的坟堆其实是选在一块平原,后来被两座山挤了起来,才到了一座山的顶部。这不是老天爷故意为难我们,相反,要是没这样的事,他的本领就发挥不出来,对别人来说是辛苦,对我们生活却变得更轻松了。
这个故事让父亲固执地认定,自己不会轻易地没有生路。每当母亲唉声叹气,或者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父亲只是不屑一顾地让我们不要操心,人总会死,只要我们赶在他们后面,那就始终有一条活路。可当母亲问起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会突然变脸,恼羞成怒地挥起拳头,夺门而去。
过去父亲并不会这样没耐心,他沉稳,做事不慌不忙,好像从没有事情能难倒他。有回,母亲讲家里的灶一个劲漏烟,让父亲瞧瞧是怎么回事。我记得父亲的背影,他边走着边说出许多可能,只一会工夫,他就发现哪里出了问题。父亲讲这是灶膛漏了,是常事,东西用久就会发生故障。父亲在院子里,挖了一筐泥,加水抹匀,又把秸秆掰断,一层一层混着泥搅在一起。做完这一切,父亲快速站起来,让母亲再试试,灶台没有冒烟,只有顶上的空气烧得出形。父亲走出去,说晚饭不用喊他。那时父亲的模样在我心里一直打转,直到旋转的声响跟雾似的占据我的一切。
我猜,如今父亲之所以如此,也是身体里的灶漏了。谁要是拿点泥巴、烧些干草,就能让父亲好起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父亲整日躺在炕上,盯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叹一口气。
终于有一天,我们等到了死亡。父亲兴奋地从床上爬起,简单收拾一下就跟上队伍。可他在抬起棺木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力有不逮。往山上爬的时候,走在后面的人拿钱最多,原本站在最后列的父亲开始一个一个往前换,即使到了最前面一排还是累得够呛。他说自己当时恨不得躺进棺材。回家后,父亲盯着那一把零钱,直到疲惫将他盖住,“睡吧。”父亲无奈地说。
一定是他在家的日子,那座死人山又变高变陡了,父亲为这件事盖棺定论。后来,不知道是山变高导致的,还是谁在作祟,总之,村子里的人开始一茬一茬地死去,敲门声络绎不绝,门干脆后面就不锁了,可父亲什么也搬不动。
父亲不肯再出门了,原先那个急匆匆,什么事情都要闯在前头的父亲变了。面对我和母亲的困惑,父亲充耳不闻,固执地要把身子养好。他修养的方法就是躺着不动,不吃不喝。他要一直养到能站在最后一排扛起重量才肯罢休。身体里的灶漏得越来越大,父亲已经不再是砖头和泥巴固成的,他彻底变成烟雾的一部分。我着急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父亲一动不动,他铁了心,谁都没办法。
公寓里,我爬起身,掰开一块米饭丢进嘴里,我吃完一口要等好久再去吃下一口。米饭盒摆在桌上,像一个把话说完的人,再也不可能倒出任何词汇了。我攥着饭盒,轻轻咬起还有些白膜的塑料壳。
以前我会和公寓里的每个人,在擦肩而过的时刻点头示意,这成为我的习惯,一种仪式。楼上邻居家漏水,我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然后替他们忙前忙后,认真地将积水扫进塑料桶,吃力地倒入天井。公寓一层的保安也认识我,我们也会点头,分享一天的见闻。我不会居高临下,更多时候,是我在仰望别人,羡慕着其他人牢牢立在自己的生活里,并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
可现在,这些事情全被我抛之脑后,我和公寓里的人早就不在同个频道了。我掉队了,原来我只比他们落后一点,是我太过懒散,毫无计划,才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我四周的土地和老家一样变形,扭曲了,过去和我并排的人已经攀爬到山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站在另一片土地,那里毫无变化,甚至有向更深谷底坍塌的趋势。
我已经六七个月没有收入,连饭都吃不起,忍饥挨饿是常事,靠米饭和菜汤填饱的肚子很快就消耗殆尽。幸运的是,这栋公寓几乎没人会自己在家做饭,闻不见那些惹人烦的饭菜味,不会更加饥饿。我节省着花销,买几两米饭,再从店里顺走些辣椒酱和咸菜,有几次在我取咸菜的时候,老板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难堪像一只大手压住我的口鼻,直到走出去好几百米,我才能重新喘气。
到饿得受不了,饭也吃完的时候,我就取一根香烟,白色的烟雾混着空气,像是拌好的米饭,一口一口,有条不紊地喂饱我。烟也要节省着抽,只要肚子里的肠鸣有所缓解,我便赶紧把打火机藏起来。烟比饭要便宜多了,一盒几块钱,就能抽很久,打火机也便宜,火柴更便宜,但是火柴用完了就是用完了,打火机即使打不出火,放一段时间,或者使劲甩一甩,还是有机会冒出火的。
刚进城,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能住进这样好的公寓,有电梯,同时也设有楼梯,像是备用,公寓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二十四小时都能接到热水,空气闻起来干干净净,即使有时候大厅装修,甲醛混着油漆的味道也令我着迷。每天,我都要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这是我自愿选择的,老板当然不会给我加班费。走进公寓,大厅灯火通明,可和我出门时不同,这些灯光似乎只是为我一人准备,它了解我晚归,耐心地等候,电梯也是如此,专属于我,我像是占到便宜,在电梯一角缩着身子,背着监控的脸始终保持窃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