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忧解

作者: 李弗

1

推开煤校旁理发店的玻璃门,马灯一屁股坐在黑沙发上。

来啦,老板停下手里的电推,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下午七点多,气温逐渐下降,偶尔吹来一股凉风。小屋里像一个世外桃源,空调开着,几盆花在玻璃一侧晒着太阳,手机里的说书人言,这条计如果办不成,子敬恐反遭其害。

洗完头发,送走客人,嘀一声关掉空调,老板推开两扇门,外面的信息蜂拥而至:汽车鸣笛;喇叭喊香瓜一块一斤,大樱桃十五两斤;情侣戴着遮阳帽从门前走过;刚会走的小孩跌倒,停了三秒才哭出来……

坐哇。老板说话时,马灯对着镜子拨弄头发。要不先洗洗?马灯笑着摇摇头,看了眼黑衬衣黑裤子黑皮鞋的老板,坐上理发椅。

摘下眼镜,马灯闭眼算了一下,来煤炭学校六年了。六年前,头发长的时候找过几家理发店,当时每个月都换一家。靠地道口那家还行,不过洗完头,脖子里还有碎屑让他浑身难受。斜对过马路正中那家各方面都不错,洗头还有专属的女技师让他躺倒,按摩头和胳膊,洗过一遍头,女技师冰块般滑溜的双手伸进脖子,像夜晚寂寞的被窝钻进一个漂亮女人,马灯闭着眼做白日梦的时候,女技师突然停住手问,哥,要不要办个会员。

马灯的工资微薄,与正式老师相比,那点薪水连办几张会员卡都显得捉襟见肘。会员就算了,马灯学南方人口音说,我是来旅游的。终于走出理发店,马灯掏出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很显然他对自己的新发型并不满意,前排头发一飘一飘的,让他想起鬼片里的僵尸。

正当马灯苦恼时,他瞧见校门前穿紫旗袍的女人。她四十来岁,长相甜美,凹凸有致,手里还掐着一支没有点着的细烟。理发呀,女人声音温润,像江南女子,把烟放入烟盒说,男士只要十五。就这样,他的魂被勾到百忧解理发店。等他坐下,才知道理发的是男老板,洗头的也是男老板。老板不多言,剪刀推子轮番上阵,理发问题就这样搞定了。

老板说马灯气色不错。马灯笑而不语。他最近谈了一个朋友,认识不到两周,但进展挺快。屋中间布帘掀开,马灯没戴眼镜,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身影,但女人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来啦。马灯一听便知是老板娘,于是应了一声。他嗅了嗅,平时她身上都有淡淡的香水味,今天却没有闻到。

我打牌去了。

早点回,老板说。

老板娘哼了一声离开理发店。马灯打趣老板,娶了姐,您挺有福气。

老板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他轻轻地将暗红色的围布披在马灯肩上,仿佛在为即将开始的工作做最后的准备。很多方面,我不如她,他低声说,如果没有她,我会遗憾一辈子。

这么多年,老板一直没提起过老板娘,俩人偶尔会聊聊发型,鸡蛋和猪肉的价格,国际大事,但老板从没提起过老板娘。他们有个女儿马灯倒清楚,这孩子前年刚大学毕业。今天老板有点反常,评书还没结束就关掉,和他聊起来。

2

过去这块没有楼房,就是一大片菜地。从这里一直往南,再往西走不远,就是东关。东关最热闹,因为属于市区,又离村里近,就成了平城最红火的交易中心。有一对兄弟,每天不务正业,大清早就去东关的市场瞅空。

他们也不明抢,看见有人蹲下或刚把钱塞进裤兜,左右观察,一根镊子像从他们指尖快速长出的骨头,冰冷地抵达一个又一个处女地。这玩意其实和钓鱼一个道理,特别是那种等待让人着迷。当然这两者一个违法一个不违法,抛开这个层面,钓鱼需要漫长的等待,特别是运气不好时,一连坐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也可能一无所获,抑或只钓上一两条塞牙缝的白条,让你有一种大炮打蚊子使不上力的空虚感,当然有人就喜欢坐着,品味独处的孤独。这对兄弟不是那种人,他们是咬一口包子希望能尽多吃到肉的人。

这对兄弟早早没了爹妈,书读到一半就被社会上的闲杂人领去学了坏。为了一口饭,刚开始他们负责把别人弄来的东西拿到手,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脏物漂白。兄弟俩干这事没什么羞耻感,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似乎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

弟兄俩在学校没少受欺负,特别是弟弟常被人逼到厕所。哥哥得知情况,为弟弟出头,哥哥被处分,随后又被麻袋罩住揍了一顿。以前胡同没几盏路灯,有灯的地方也不太亮,走在路上总会害怕。哥哥放学晚,一天走到一段暗处,突然冒出几个人,看一人举起麻袋,他似着了魔,举起双手,待身体入袋,乖乖蹲下,吞下一顿毒打。

回家他骗弟弟自己摔伤了,其实兄弟俩心知肚明。初中毕业,哥哥先步入社会,到处游走。两年后,弟弟也出来了。兄弟俩干得卖力,工作岗位也从幕后走到台前。他们手速极快,你在市场或公交车上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回家或需要钱时一掏口袋,完全想不起自己的钱包什么时候没的。

那时平城来过几个外地人,一般选在中午作案,手法比太阳更为毒辣。东关以前有个街心公园,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公园外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当时开小轿车的极少,大多数还是骑自行车,人们使出吃奶劲蹬着二轮,当然也有推车的(不过不多),大多数还是认为骑车比走路省劲。这伙人就尾随骑车的女性,用剪刀把她们的挎包剪掉,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如果被发现,他们会歹毒地瞪着你,一只大手夺下挎包,骑上同伴的摩托车风一般消失,让你误以为发生了错觉。也有人报警,但警察来了,那伙人早已消失,当时大街上没有摄像头,想抓住这伙人很难,而且他们经常换地方。

这对兄弟不懂法,但认为抢东西属于野蛮人的做法。如果他们被人发现,只会怨自己学艺不精,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跑。他们上学期间唯一的高光时刻定格在长跑上,运动会上兄弟俩都有不错的名次。有时老师不让他们参加考试,但运动会一定有他们。他们参加过区运会,哥哥还参加过省运会。

兄弟俩在一起干了有七八年,虽然偶有河边走鞋打湿的状况,但凭借高超的技艺,二人很少被抓。他们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不做一竿子买卖,每人每天干完五票就收手,像老到的捕鱼者,他们不会竭泽而渔,不对儿童老人下手,不对疾苦者下手,对一个人一月只下一次手。

这天弟弟遇见一个精致的挎包,只瞧了一眼,金色的拉链就在不经意间拉开。快八点了,早市上的人散去大半,城管马上要来,有些摊位准备卷铺盖走人,还有一些人处理所剩不多的瓜果蔬菜。弟弟的左眼最近老是跳,他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种等待最为致命,他在等待噩运的降临。

那工作不比理发,容不得半点闪失。夹出纸币的一瞬,额头有一滴汗落入睫毛,继而一沓纸币散落一地,弟弟下意识甩手,镊子如子弹射入身后一棵白杨。以前师父教过,事前先找退路。何为退路?工具的藏身之处。只要没有把柄,一切都好说。如今把柄消失,弟弟没有走为上计,这一切因为挎包的女主人转过了头。

女主人眼神清澈,像小时候家里供过的女菩萨。女菩萨弯腰,把钱捡起,交到弟弟手边。是你的吧?与哥哥同时赶到的还有一个刚入职的片警。弟弟的手停在空中,半天没有反应。还好哥哥把钱接过来,笑着说是我弟的。片警不清楚兄弟俩的底细,顿了片刻,继续往前走。待警察离去,女人盯着他们说,还要吗,她从包里又找出几张钞票。

像丢了魂,弟弟还没从女人特殊的举动中抽离出来,哥哥挑眉看过弟弟,把手伸向女人。弟弟摇头,拉住哥哥的胳膊说,不能要。是不是傻,哥哥说,我就喜欢这种女人。女人也说,拿去,拿去。哥哥把钱揣兜里,笑着问还有什么可拿的?弟弟瞪着哥哥说,我们不能要了。

女人神态自若,好像自己的东西属于身外之物,她摘下金色耳钉,甩开头发又摘掉脖子上的项链说,你们都拿去。头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哥哥瞳孔放大,似魔鬼贪婪地问,还有什么?我总感觉不对劲,弟弟把哥哥拉到一边说,这事很怪,不是吗,多少年了,哪碰到过天上掉馅饼的事呢?哥哥对弟弟的话不以为然,再次回到女人身旁,问女人还有什么?女人这次想了想说,跟我来,去我家,能拿走的都拿走。能不能把你也拿走?哥哥色眯眯地问。估计没戏,女人说,我肯定走在你前头。那不一定,如果我走你前头呢?哥哥继续逗女人。我不喜欢你,女人第一次直视哥哥,目光中带着愤怒。好好好,我都忘了正事,放心,我可不会癞蛤蟆吃天鹅肉,如果哪天我走了,真希望有个这样好看的女人给我送行。女人没理会,径直往前走,弟兄俩跟在后面。

3

就是您的事吧?我想知道,您是哥哥还是弟弟。

大前天下午,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得到消息,我哥走了。是她告诉我的。这些年都是她在帮衬我哥一家。这么多年,我错怪了她。我以为她痴迷打牌,因为“输钱”我常责怪她。上周去了我哥家,嫂子悄悄对我说,她常拿钱帮衬他们,还说是我给的。刚她说去打牌,应该是去我嫂子那里了。她知道我和我哥不往来了。她一直照顾我的情绪,和她比起来,我作为弟弟,真不如她。

你们为什么不来往了?不知道该不该问。

我哥也喜欢她,我们还打了一架,我失手打瞎他一只眼。之后,我们就不来往了。上周得知消息,我去了他们家,才知道嫂子是残疾人。他们家在云州区,家里只有几亩地。哎,男人叹了一口气。

既然知道她没去打牌,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知道。我想把之前亏欠她的补回来。她最爱吃猪肉大葱馅饺子,等有时间,我一定要亲手给她包。她还爱旅游,可这么多年,我哪儿也没带她去过。

手机震了一下。头理得差不多了,在处理耳朵后的头发,马灯掏出手机,撩开理发布看了一眼说,有点急事,头先不洗了。

街上的烟火气让马灯血脉偾张。这就是红尘,他热爱红尘。晚霞如一条金鱼停在天边,他相信这会带来好运。花店老板娘把一束束鲜花摆在门口,穿校服的少女脸上洋溢着纯真,修自行车的老大爷发出快乐的笑声,路口司机停车招呼他先走,奶茶店走出一对手牵手的情侣,广场上一个男人对着支架上的手机载歌载舞……像近视眼戴上崭新的眼镜,马灯没想到眼前的美好如此之多。他哼着歌,喝着柠檬茶,拎着一杯奶茶朝晚霞走去。

很难想象即将四十的他还会受到恋爱的袭击。她离他不远,看了一眼导航,他们之间只有不到两公里。火车站地下通道白炽灯一直亮着,除去匆忙行走的身影,还有一个人坐在路边唱歌。他在唱什么,马灯不知道,他听的是酷玩乐队的《In My Place》,耳机里现场歌迷与歌者正在互动。这首歌他听了有十个年头。

十年前,还在花城,阳光、常绿灌木、穿短裙的女人撑起他乡的轮廓。他穿着写有英文字母的T恤,领着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前女友。女友个子不高,是花城本地人。她送给他一部手机,奶绿色的,按下六位数,就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他们是网上认识的,大四找到工作,他在网上认识了在花城工作的她。

他们工作的地方离得有点距离,坐大巴要两个半小时,每周工作日下班回到宿舍,他们都会有聊不完的话。他们应该幻想过有那么一天,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每周他们见一面,如天作之合比翼双飞的情侣,他们眼中的彼此没有任何瑕疵。

后来知道他晕车,她选择周五下班来看他。他忘不了她从公交车下来的样子。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张开双臂,朝他跑来。他按她的要求抱她,在星光下,他们坐上摩的,每次都要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右侧的山上有数不清的墓碑。他闭上眼,抚摸她细嫩的双手。当她抱紧时,他知道正路过陵园。

她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哪怕走后两个人在墓碑上也要手牵手。

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世上没有永恒,事物的发展规律显示一切必然走向灭亡。热爱哲学的她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想要结婚,她说还要等一等。他朋友说她个子不太高。她朋友说他们不太匹配。

我们终将被流言射杀,一次交心后,她说,你总想爬上更高的山,当你站在山巅,你会发现你的周围只有一堆的你,还有一堆更高的山。你沉迷工作没错,可我看不到你对生活的热爱。

他隐隐嗅出分手前的血腥。他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她也知道。他们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他来自普通家庭,毕业于普通大学。她毕业于211,父母都是大学教师。他提到过这种隐忧,在确认关系之后,他问为什么人与人的出身有不同。她说会努力劝说家里同意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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