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房
作者: 金问渔一
双山镇上,最出名的房子有两幢,其中一幢是铁皮房。
此间方言里,铁皮叫做洋铅皮。“哦,洋铅皮房子啊,知道,知道,在县委大院旁边。”
瞎讲!铁皮房隔壁是党校,再往东,才是县委大院。其时,县委的牌子已换了称呼,大家的叫法却一直未变。县委大院虽有围墙,但四门通达,从最热闹的干河街回铁皮房,拐入“县委”,抄近路可缩短三分之一行程。
钱大群常这样走。
这个上海第一医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到县人民医院后,天大的事便是看电影,镇上的电影院三天一换片,他每片必看,包括其实很厌恶的《半篮花生》等越剧电影。影院坐落在干河街的中段,边上有一片国营“新味”点心店,看完夜一场后,进去吃碗水饺,看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在葱花紫菜汤里沉浮,钱大群的孤寂感暂时消停,稍后,再拐进县委大院,给领导们办公室窗前的香樟树施点肥,便又撒出点乡愁,这一天也算功德圆满了。大院里几十株腰身粗的樟树把月光糟蹋得零零碎碎,一路阴森森的,钱大群可不怕,他每天上下班都走医院后门,后门外就是太平间,即便是腊月三更天,那两扇饱含死亡气息的门扉在北风里吱呀吱呀惨叫,他也不在乎的。
说是铁皮房,却早已面目全非,原本整个儿都穿着铁衣,如今别说水檐了,连人字顶屋面都烂穿啦,外墙上的铁皮大部脱落,露出石灰壁面和稀疏的木柱,唯一还有点铁质雄风的就是一扇扇包着铁皮的木门了,虽锈迹斑斑但仍相对完好。对了,铁皮房子里现在住的全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护士及其家属,这一长溜三十几间平房里的医护工作者,基本上是医院半壁江山了。
钱大群住在最东面那间,他西侧是护士长黄爱兰一家,再过去住着泌尿科医生唐何华。铁皮房坐北朝南,采光却不好,前走廊往南隔了一跨就竖着两米高的围墙,墙那边是县广播站大楼。这幢楼像一支倒放的手枪,手枪柄是四层的播音区,枪管是两层的办公处,屋顶上还有几个弧形及倒八字的天线,分明就是扳机了。钱大群和黄爱兰就紧贴在枪柄的正后面,尽管有紫气东来的地利,享受的阳光却不见得比唐医生多一缕。不过,最最不爽的还是温燕春医生,她住在最西端,广播大楼虽已戛然而止,正门却对着三十米外的机耕路,也就是说,她门口乃医院半壁江山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居所仿佛成了一间传达室,大热天也必须关门关窗,即便是换上了毛玻璃。更要命的是,每隔一天,各家的马桶就要在她家门口排队开会,等待环卫工人洗脑训话。
说起来,温医生还是钱大群的学姐,两位却有点不搭调,院长已答应把最东面的房间调整给温医生,不知情的总务科科长却顺手把这间空房给了刚来报到的钱大群,钱医生开始当然是不知情的,把她的名字掉了个头,春燕姐、春燕姐亲昵地叫,却总是热面孔贴上冷屁股。
二
人民医院挺小的,总共五六十个职工,门口平房是门诊楼,后面一幢两层楼是住院部,还有零零碎碎的几间,食堂锅炉房供应室什么的。住院部的楼梯在中间,分成了四个区域,除了妇产科独占一区外,其他区域都是好几科挤在一起,医护人员也嘻嘻哈哈共处一室。钱大群是二楼西区两大公害之一,他空下来便霸占着电话拨长途,联系调回上海的事,市区进不了,川沙、金山也行哦,满口自以为豪的上海腔调没完没了。另一公害就是唐何华大医生了,此公原先是学中医的赤脚医生,擅长治疗蛇咬伤,在公社卫生院德高望重,当初上调时原单位还不肯放人,到县医院却混成了渣男,老是出差错,科室里三天两头有病人或家属来找麻烦,背后大家叫他“糖污花”,污花郎中是此间对蹩脚医生的蔑称,知根知底的病人万万不敢找上门去求诊的。
医院里嘛,护士总归是低医生一等,但黄爱兰护士长不理这茬,她是军属,资格又老,反倒对医生颐指气使,也只有她敢掐断钱大群漫无边际的电话,全然不顾两人深厚的邻里之情。黄爱兰一人拖着刚上小学的儿子,她夜班值勤,很多时候儿子就磨蹭在钱大群屋里做作业和睡觉,周末还能蹭场电影和一小碗水饺,然后一大一小在县委大院播撒爱心。钱大群也要轮到夜班的,但小屁孩就是不肯待在另一隔壁邻居唐何华屋里,黄爱兰没办法,要么带到医院里,要么狠狠心把他扔在家里。
那个时候,唐何华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温燕春身上,温医生虽是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了,但堂堂正牌医学院毕业生岂能接受这个污花土郎中?傻子都看得清,就他自己沉浸其间不能出来。温医生的心思其实与钱大群无二,想离开这个小县城,内心甚至比他还猴急,对于钱大群的张扬,真是越看越来气。
人民医院在铁皮房的东南面,中间隔着一大片广袤的蔬菜地,最南面是茭白和茨菇的水田,北侧是应季蔬菜,春天豌豆蚕豆,夏天冬瓜番茄,秋天韭菜茼蒿,冬天青菜茭菜……每季都有十多个品种。蔬菜们推推搡搡,在地里扬起一张张小脸、伸出一只只小手,索要着阳光雨露,一天天成长又渐次离开。铁皮房里的医生护士们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穿越往返,日日风光不同,心境也起起伏伏。温医生唯对这段路程情有独钟,每天换着田埂走,到这里时,脚步也变得轻巧起来,边走边吐浊纳清,时间如果充裕还会逗留一下,蹲下身子摸摸这些小可爱,顺带捉掉几条叶脉上的小爬虫。一个夏日的清晨,凉风送爽,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味,温医生哼着小曲拐入芋艿田,田里,小伞般的叶子一张挨着一张,自有一番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意境。她的小曲高亢起来,显然意犹未尽,又钻进了前方豇豆地。一人多高的豇豆架子层层叠叠,像原始森林似的,千百条开着紫色细花的藤蔓挂下来,烘托出一片隐秘和氤氲。突然,拦路跳出一个戴着沙和尚面具的人,大喝一声:“温医生!”温燕春猝不及防,吓得浑身哆嗦,面无血色,裤裆也好像迅速湿了一块,拎着的两个竹壳热水瓶失手掉在了地上,一个碎了,另一个咕隆隆滚进了沟垄里。说时迟那时快,从温医生身后闪出了唐何华,抡起胳膊朝“沙和尚”就是一拳,面具碎了,露出的是钱大群半张血脸。这时,“森林”里又跑出一个戴了孙悟空面具的小孩,咯咯咯笑个不停……自此,铁皮房里的各路神仙的关系微妙起来,温燕春、唐何华与钱大群彻底翻脸,黄爱兰和温燕春渐渐疏远,而唐何华英雄救美的壮举不仅没赢得美女的芳心,反而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最自感无辜的,可能是牙科主任蒋根良了,钱大群两颗上门牙被唐何华老拳打松,要求蒋根良处理固定,蒋根良检查了下说没事,牙齿自己会长牢的,结果两颗牙的牙根越来越萎缩,最后“啪”的一声齐头并进掉在了饭碗里,不得已,装了两颗假牙,银灿灿的牙套镶在了边上两只好牙上,钱大群人前羞于张嘴了,但每次提到蒋根良,开口就是一声“酱污花”。
三
江南水乡都是青砖瓦房,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幢独一无二的铁皮房?钱大群应该是很好奇的,他问了医院总务科科长,后来还一本正经地找院长切磋,估计都没得到答案。在和唐何华交恶前,钱医生有一次发现这位邻居趴在地板上研究着什么,便蹲在一旁,煞有其事与他分析探讨铁皮房的结构,什么椽子孔武有力、檩条笔挺方正,什么墙体石灰浆里拼了沙石铁条、粗壮的托柱从地基直指屋顶,房子建得很考究云云。可唐医生似乎没心思听这个,眼睛盯着地面“哦哦哦”敷衍着。后来才知道他是发现有条蛇“嗖”一下钻进了墙与地板的夹缝中,寻思怎样捉到它呢,这可把钱大群吓了一大跳。不仅唐医生没心思,所有住户都不好奇。不错,很多人关心着房子,但黄护士长关心的是能否再多占一间,温医生盼望着挪个位置,至于房子的前世今生,关她们屁事。
黄护士长时不时催促爱人转业回乡,她一直琢磨着再申请一间,一家子需两间房生活起居才有条理。两间当然是要连在一起的,要么兼并钱大群这间,要么拢进唐何华那屋,重点目标嘛,应该是唐何华。“侬爱人转业回来,寻个好单位,说不定一去就轮上分房,那时,侬现在这间也可让出来给别人啦!”总务科科长老奸巨猾,不仅不答应解决,还把她套了进去。“有水泥套房住,谁还稀罕油毛毡房啊!”看黄爱兰面色不善,老头马上笑嘻嘻补充了一句。是啊,房顶上的洋铅皮西一块东一块早烂穿了,破的地方现在只能铺几层油毛毡,下雨时头顶上的噪声倒轻了不少,到这个时候,黄爱兰才稍微想了想,这房子究竟是啥时建的啊,怎么烂成这样?屋顶上到处是狗皮膏药,经常要“捉漏”也挺麻烦的,不过,她也只是在这瞬间想了想。
对于温医生,医院领导非常非常重视。她是本县引进的第一个医学院本科生,外科一把刀,她的去留直接影响医院乃至整个县域的医疗水平,但其性格内敛,有心事闷在肚里,迟迟不在本地谈婚论嫁,领导就有些担心了。不仅积极介绍对象,房子调整的事其实也一直搁在心头,特别是近期,事物发生了新的变化,铁皮房北面后墙外建起了养猪场。那里原本是党校的农场,平时种些甘蔗甜芦粟小番薯等经济性作物,待成熟了,把根一割、地一翻,作物留在地里就不管了,让党校职工和县委干部自己去拿,算是一种福利吧。医生护士们有时翻过墙去“偷”一些,或者大模大样走进去揣几样,里面的人看见也不会计较。炎炎夏夜,玉米在怀孕,甘蔗在拔节,阵阵清香飘过来,让白衣天使们闷热的情绪也有了些凉意,可现在,那边贴着围墙砌好了猪圈,挖了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坑,说是党校一位教师去外地学习,带回了一种叫作“沼气池”的先进技术,要养一大群猪,然后利用猪粪发酵产生可燃烧的气体。哎呀,前马桶后猪圈,那不是两臭夹攻吗?温医生对未来充满了绝望,头一次对铁皮房起了一丝疑心,医院的职工宿舍为啥远离医院,反而挨着党校?这咋回事啊?
沼气池的事,温医生的隔壁邻居蒋根良却毫不在意,这些天浑身还漾着隐隐的得意,后来大家得知,他要提拔到牙防所当所长了。“这污花郎中要去祸害更多人了!”钱大群满脸不屑,大声嚷嚷着。黄爱兰心里却是一动,接下来温医生心里也是一动,然后不约而同去找了院长。那天温医生看到黄爱兰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然后黄爱兰看到温燕春也来找院长,两人四目相对时,一定是互相猜到了什么。
四
装了假牙,口腔内的异物感也梗在心里,钱大群与病人交流时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的牙齿,便正儿八经地戴起了口罩,戴着戴着也就习惯了,走出医院都不记得摘下,有时还戴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电影院,食堂吃饭时则默默躲到了角落,电话机不霸占了,一有人接近就闭嘴挂机。
有人对唐何华说,这是你调入人民医院后,院长唯一对你满意的事,一拳打掉了钱大群的四气。“四器?死气?”唐医生没听清。“傲气、骄气、霸气和洋气啊,比政治思想工作有用多了!”我们的唐医生苦笑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顿了顿,连忙说,这是蒋医生,是蒋根良医生的功劳。这话传到蒋根良的耳朵里,蒋脸色变了变,轻声吐出一句国骂。
蒋根良所长退出铁皮房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这段时间,黄爱兰每天路过他房间时总要瞄上一眼,和唐医生也重新热络起来,有意无意暗示他:蒋根良搬走后,他可申请调换到他的住房,离温医生近些。唐医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其间黄爱兰的老公回乡探亲,对于是否转业,夫妻间尚有巨大分歧,他还想留在部队继续发展,有天晚上两人又吵了起来,黄爱兰把他推出了房门。很晚了,钱大群从电影院回来,看他蹲在走廊上抽烟,红红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灭,很有韵律的样子,像是几小节悲伤的乐曲。
这或许就是一个前奏。
接下来的日子,此间奏响了低沉忧郁的主旋律,流年不利,几个医闹事件扎堆赶集了。
首先自然逃不了糖污花,一个蛇咬伤重症没能抢救过来,病人送医时本就昏迷不醒了,家属一声不吭把尸体抬上拖拉机准备拉回去了,唐医生满怀歉意为他送行,对家属说真是不好意思,可能不是蝮蛇咬的,我血清没用对。死者两个儿子一听,这还了得,马上把尸体又搬了下来。
然后是黄爱兰,那天她临时抽到急诊室代夜班,深夜,妹夫的弟弟被急送医院,她一检查,无脉搏和心跳,再掀开眼皮一看,瞳孔扩散,便判定已死于心肌梗塞,没叫醒已睡下的值班医生。第二天家属凑在一起商量后事,东一句西一句,思路越来越清晰,蓦然发现黄护士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妹夫说,她怎么也得叫醒医生抢救一下吧!小妹站在夫家一边,顷刻就与她翻脸了,后来一大家子闹到了医院。
第三位中招的是温医生,谁也没料到她会出医疗事故,一个极其常见的割阑尾手术,患者却死在了手术台上。温医生对自己的技术是完全自信的,思忖十之八九是麻醉的问题,可又不能明指麻醉师,家属偏偏还不答应尸检。死者是铁皮房西边邻居“夺煤指挥部”的驾驶员,他的同事们翌日就开了两辆解放大卡车上街,车头悬着横幅:人民医院草菅人命!家属站在车厢里敲锣打鼓,握着高音喇叭喊冤,那阵势,像是去年秧歌队上街游行庆祝丰收,镇上的人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家属还把另一条横幅挂在了一墙之隔温医生的宿舍门口,温燕春看着这巨大的红色封条,又气又急,脚一蹬,头也不回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