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的三次交锋

作者: 游利华

接到老连电话前一晚,连翘做了个奇异的梦,梦里有片空阔的湖,清透的水中有她的模样,被一些奇异的景象簇拥着。圆湖和流动的景象,宛若占卜的水晶球。

出发之前,车被送到店里检修,加满了油,连翘得确保这趟行程顺利。

耽误了几个小时,抬头已过申时,睡足午觉的太阳报复性地开足马力,红色小轿车被它烤得像块烙铁。连翘错开眼,见老连端着一只塑料杂物筐,颤巍巍地从楼洞口过来。“放在车里一起带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条黑色的鱼,不大不小,浮于水中。

“找到地方把它放生。”他把筐子放入后备箱。

昨天夜里,老连突然打来电话,说家里那辆小车好久没开了,鸟粪糊得窗子都打不开,得让它动动。连翘说,那过两天我去开,要不,你喊妹妹他们开着在小区内转两圈。老连咳了一声,稍稍迟疑,我想走远点,再不开远路,这老家伙就报废喽。

车里噪声很大,轰隆隆地,到处都在松动,窗户、座椅,唯有驾驶部分是紧的,刹车紧、方向盘紧、操纵杆紧。老连嘿嘿笑道:“你也是老司机了,就往广州开,不走高速,走老路,半路上能见到我说的那片很漂亮的湖,就停在那儿吧。”

连翘心头一跳,想说,到底没说自己的梦,每天夜里,她的睡眠都塞满破碎凌乱的梦,也许是巧合,不过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去老连说的那个湖看看,是不是跟梦里一样。将车停到路肩,拿出手机设导航,平时去哪儿都是走高速,幸亏现在导航好用,查了查去广州的老国道和省道,显示需要三小时二十分。

实际上开头那一小时大多是老连指的路。他眼睛不好,瞪着视力只有零点一的混浊双眼,抖着粗短的食指高声大气地指点前方:“出市区,向宝安冲,拐进东莞,沿省道往虎门开……”不是区镇就是市,都是些大地名,连翘不点头也不摇头,任凭他说,一路小心翼翼开车,还要观察有没有像样的湖。半路?鬼知道老连的半路是个什么概念,一个能把八点半说成九点钟的人,实在找不到就当出门散散心,毕竟天天一个人关在屋里,再不晒晒会发霉的。

想到霉味,一股夹着胶味土味的霉味就钻进连翘鼻孔。二十几年前,这辆车散发出的气味是皮味、胶味、香水味——那是爱美的谭菊芬在车前搁的香水。谭菊芬害怕坐副驾,和小女儿挤后排,连翘坐到老连旁边,第一件事总是认真系好安全带,再双腿并拢双手平放挺胸抬头。要是有一点没做好,耳边随即爆开老连的呵斥,板着脸嗓门粗亮,中气炸得人肺腑震颤,一如他平时在家中。当然,他自己更是坐得如一棵百年老松树,根须能扎进地下一百米,这是他十几年部队生涯养成的习惯。

“你妈妈前几天又跟我大吵,还留别人屋头过夜。”拐进一条人少点的大路后,老连用家乡话说。

连翘没立即回答,踩下离合,挂空挡,再用力将操纵杆推到3挡。推挡时,她忍不住在心里爆出句粗口,同时怀念起自己那辆全自动SUV。

“你来评评理,到底哪个不对。”老连身体前倾,斜着眼。这是他生气的标志。

“你们俩天天吵啥子,爸爸你要是看不惯妈妈往外跑,就跟着一起去。”连翘回以家乡话。

“我才不去跟他们混,有啥子好耍,一帮嘴皮子稀碎的男人女人。”老连歪过头,冷哼道。

“那就不要管妈妈。”连翘瞪他一眼,当然,朝头顶的后视镜。

老连的表情一定气得脸色紫红,前两天他和谭菊芬分别打过电话找连翘投诉,连翘一如以前,半哄半训不置对错。除去相亲那天双方害羞,他们一直吵,打她有确切记忆起,家里的争吵声就没断过,她这样和稀泥,也有十几年了。

出了深圳界,路边房子依然挤得密不透风,只是稍微矮了点,旧了点,模样更像厂房的多起来。连翘一直紧张的神经终于松下来,不用让脑回路扭得比那些重重叠叠的高架桥还乱了,背部自然塌下,舒服地倚靠椅背,呼出一口长气时,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几乎同频地起伏。

当然是老连。越上年纪,他的呼吸越重越浊,刚才说话吐出的气息,又让车内充溢开老年人特有的酸腐口气。这气息,让连翘胸口有点发紧。连翘倒不在乎这个,更明显的,是身上扎满了刺,无形的刺,扎得她难受又尴尬。已经多少年,没这样跟老连两个人坐在一辆车内,局囿于逼仄的空间?连翘大略算了算——比这辆车年头久,这些年,就算俩人单独同处客厅,连翘也会借口做事走开,要是再坐一会儿,不超过十分钟,她会浑身尴尬得又热又刺。

这会儿老连闭着眼,不知睡觉还是假寐,他有上车睡觉的习惯,不管如何,连翘舒了口气,大脑也跟着伸伸懒腰,历历景象如风拂过她的眼。

初中一二年级,尽管可以坐公交,可一旦有空,老连仍骑着那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送她上学。总记得有记忆后初次见到老连。那年她五岁,老连从部队回老家探亲,穿一身齐整的绿军装,腰间扎着硬挺的牛皮带,大人们催着她喊“爸爸”,她却缩在门后死活不出来。和他亲近是举家迁来深圳后,相较妹妹,成绩优异的她一直就读距家几公里的重点学校,老连于是主动提出接送,自行车弯过小路大路,车轮转不停,他俩的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还迸出一串笑声。但那件事后,她再也不坐他的自行车,咬着腮帮学会骑车,缠着谭菊芬给她买了辆二四女式自行车。

是……连翘眉头紧蹙,熟悉的尴尬感又迅速窜出来,紧紧箍住身体,她使劲扭转方向盘,试图拐上一道斜弯。

那晚上的灯光惨黄惨黄的,屋子里像涂了一层脓水。老连带着她去单位门诊看病。单位门诊就在家属大院,老连常来找门诊主任开药或报销,多半为治他的肝炎。熟门熟路地跨进主任室,他腰身微躬,嘻嘻笑着跟办公桌边的男人打招呼:“张主任,帮我女儿看下病。”

张主任抬头,扫视了一前一后的父女俩,咧开黄厚的嘴唇,“坐嘛,哪里不舒服?”

老连就转身把连翘推上前,见凳子有点远,特意往桌边靠了靠。

“肚子痛,痛了好几天,一吃饭就吐。”他搬来一把木凳,坐到旁边,下巴朝连翘扬扬。

连翘点点头,皱眉指肚子:“白天下午痛得最厉害。”边说边看两眼张主任。平时碰面她叫这个黑皮爱咧嘴笑的男人张叔叔,知道他不单是门诊主任,听老连说还是单位一把手的结拜兄弟。

“这里吗?”张主任的手已经探入连翘衣服。那手,又大又重又热,压得她有点憋气。

“不是。”连翘颇为惊谔。

大手捏捏按按,神出鬼没往上移。“不是肠道,是不是胃哟。”张主任自言自语。

“你好好查查,她老是喊痛。”老连在一边补充。张主任没理他,一双大手继续推进,加大力度,笃实碾过肚脐、肋骨,直往胸部。停,停。连翘鼓大双眼,又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她本能地蜷紧身子,往凳子后仰。

大手终于攀上高峰,在峰顶辗转,它蹬蹬山体,山体整个震颤起来,山石翻滚,地土分裂。连翘骇得不敢呼吸,被人点穴般凝住。胸口却汹涌起滚烫的岩浆,伴随巨大的轰响,皮肉灼蚀得痛疼难忍,她才敢慢慢翕开一丝鼻孔,进来的却不是氧气,而是溃烂后的脓水。

她本能望向旁边的老连,他歪着头,正跟张主任说着什么,腮帮抖动,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他一定看见了,大手顶起她的白衬衫,顶出怪异的大疙瘩。呼吸急促,头胀胸闷,她又朝老连望了一眼,鼻孔一开一合,如同快要溺亡,他没有转过脸,仍旧固执地面朝张主任坐着,姿势别扭,在矮木凳上缩成一团黑色物质,昏黄的灯光下,黑色物质如冰淇淋般一点点融化。“不是那里,怎么摸的!”终于她猛吼一声,身体颤抖。

大手停了停。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挥手利落打下它。大手怔愣,在肚脐口发了两秒呆,随即拱出衣服,笑笑:“可能是胃,也可能是胆,先开点药吃吃。”

不等话音落地,连翘碰倒木凳站起身,抹平衬衫,转身往门口去。她低头强忍着泪水等老连去药房拿药,回家路上,两脚不停抢到老连前头。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平时话挺多的老连也没有说话。

那之后没多久,老连莫名迷上炒股票,意外赚到笔钱,当即买了这辆德产小轿车,其实他上班多半搭单位班车。那年头买车的人少,小轿车可以安静自在地泊于楼下人行道,像一匹蹲伏的雄狮,路过的人不禁微微避让侧目。老连的车技还行,就是脾气稍急,一上路爱骂骂咧咧,弄得坐副驾的连翘很少在车上睡着,老连推操纵杆的动作凶猛有力,“咣咣咣”,如猛兽扑向猎物。

马路像吞食阳光的动物,天光越暗,它越肥大,太阳低下斗志昂扬的头,垂到路边的山尖。终于穿出房屋丛林,抬头,不时有田地向他们的车涌来,基本是菜地,还有大片连绵郁绿的蕉林,最古老的南粤作物,是粮食也是水果。

“升挡。”老连猛地弹开眼,刚才他小睡了一会儿,“这路可以开快点,升挡,4挡。”他连连喊道。

连翘被他吼得心头发慌,一时间手忙脚乱,抬脚踩死刹车,车子“嘎”的往上一跳,随即重重趴到地上。“轻点踩,这么凶做啥子。”老连吓得呱呱叫。连翘脸都白了:“又不是我的车。”

等车子行稳,老连重新坐好。“我看到白房子,该是快到了。”他指着路边。一幢普通的白房子,与前面看过的几处没什么不同,老连解释:“当年它是这一带唯一的房子。”连翘不语。老连清清嗓子,转头瞟瞟窗外又瞄瞄她,脸上漾出笑意:“我昨天,看了买的那只股票,业绩不错啊,接下来应该会涨。”

不提股票还好,一提,怒气直冲连翘脑门。“等了几年,也没被你说涨。”

老连撇撇嘴,拿眼夹她。“你就等着吧,我看准的。”双臂抱胸,闭上眼,伸直双腿直抵车子前壁。

“好啊,我等你还我钱开店呢,没得钱,店也开不成。”连翘冷哼。

前两年,老连说股市牛,自己想多投点,奈何手里没钱,于是,厚着脸皮向连翘借,他想玩把大点的。问了好几次,连翘想了想,终是借出三十万。老连比孩子得了心仪的礼物还开心,笑咧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哪知几觉醒来,牛市变熊市,三十万变二十万,继而变十五万,潮起潮落,中间又回到三十万,某天早晨睁开眼,竟然变成三十五万,老连却说:“再等等,这波行情没到顶呢。”话刚落音,三十五万跌回原形,雷打不动躺在十万上装死。

“你就是没耐心,晓得啥子,我比你投的还多都没慌。”老连又夹她一眼。

“你不急用钱,慌啥慌?”连翘斜眼回顶。

“放心,本金加利息,都会给你。”

“好咯,我等着。”连翘冷笑。

呼吸声变重,老连不再说话,冷脸看向窗外。连翘也冷着脸,直瞪瞪看向前方。去年她被公司辞退,出来后投了几十份简历无人问津,实际上,就算有人让她再回去做开发,脑子也转不动了,每次研发方案商讨,她都跟不上周围人飞速的理念,默然坐于一角,不时擦拭脸上血气方刚的工程师争论时溅落的唾沫。换岗?没有人会找四十岁的文员,除非保洁工、保险推销员。

“你要真想开店,我给你二十万,小吃店是够的。”丈夫说。

“得等爸爸把钱赚回来,我不甘心。”连翘回。

加盟的小吃品牌已经选定,也跟着加盟商转过几圈挑好地址,甚至连装修师傅都加了联系方式。连翘却迟迟没在合同书上签字,只是每天不停在网上搜寻各种小吃店的视频或消息,哪天不看几十条会心里发慌,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若有人开玩笑要去店里捧场,她无奈地耸耸肩。“在等我爸股票回本呢。”

车子又往前滑了十几公里,映入眼帘的不单有白色、黄色、绿色,还掺入镜面似的块块青白——是湖。已经开出近百公里,终于见着江河之外的大水,老连却摇摇头。“那是养殖湖,还在前面。”

“请沿此方向继续前行二十公里。”有女声在导航内娇滴滴地指路。看地图,二十公里后将有一片工业区,连翘皱皱眉:“爸爸,你为什么突然要去那个地方。”

老连收起下巴,咳了一声:“以前在那附近干过活,在那湖里游过泳,想再回去看看。”

一道强光刺入连翘脑门,她虚虚眼,想起一些事,没错,应该是她高中初期,有一段时间老连去了外地。“是不是在那儿碰到过什么人?”特意扭头看了眼老连,眼神尖锐。老连被她的眼神扎得扭扭屁股,侧过头盯向右边窗外的风景。“碰到啥子?等会儿到了你就知道,那地方真的漂亮,值得去。”有点支吾。

那年连翘读高二。门诊事件后,初中剩下的日子她没心思上学,体内肆溢着股强流,搅得她脾气暴躁,坐进课室肠胃就翻涌恶心欲呕。中考结束,她被流放到一所有烂仔收容所之称的普高。某个下午,她跟两位同学逃课去东门,听说华城新到一批香港明星海报,上周她们就去过,店家说得等一周,要是还没到,她们会去旁边的老街吃四海鱼蛋。果然没到,三个女孩颇为失望,叽叽喳喳不单要吃鱼蛋还要吃鸡蛋仔找补。

上一篇: 铁皮房
下一篇: 鼓书师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