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师

作者: 马亿

春节后不久的一天,我刚吃完早饭,在二楼跟新养的中华田园小花犬“酸奶”玩儿,听到我妈在楼下的天井里喊,说“旺舅”在镇上的卫生院打针,中午要来我家吃饭。我想了几秒钟,脑子里才反应出“旺舅”这两个字,怎么这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我问我妈,这人名怎么这么熟悉。

我妈说确实有好多年没见他了,就是大妈她弟儿,记得不?你小时候他经常到大妈她家来,还在我们队上讲过书。

我终于想起来,这个还有一丝丝印象的“旺舅”,印象里小时候总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没有笑容,呆呆地坐在大伯他家堂屋的椅子上抽烟,等着吃晚饭或者午饭。后来在爸妈零星的聊天里听到他老婆死了还是跑了,然后他跑到庙里住着,带着屋里剩下的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最后一次“更新”他的近况信息。然后就是大妈和大伯相继都在五十几岁去世,从根儿上说,旺舅本来跟我家就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因为我家和大伯家隔壁,所以才跟他熟悉的。想想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至少有十几年了,可能还不止。

我有些警惕,这个时候来我家干啥。不是我因为不熟悉他所以不好客,最近有一波厉害的流感,我就是因为这病毒才推迟了去北京的时间。他这个时候来镇上的卫生院打针,会不会有问题。

我爸也上楼跟“酸奶”玩儿,聊天的时候我便随口问起了旺舅的事。我爸说旺舅现在长住庙里,三年前我爸在村里当支委的时候帮过他,他一个单人,而且常年有病,符合政策上评五保户的条件,我爸便帮忙给他弄了一个五保名额,每年有几千块钱的生活费。后来上面又有政策帮扶,又帮他在村里造了一栋一层的瓦屋。我问我爸,旺舅住在庙里做什么?我爸说好像是和尚还是什么。我顿时来了兴趣,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旺舅好像从来就没有被赋予过“和尚”这个身份,在我们这样一个小镇里,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一个本地的和尚。小的寺庙我知道是有的,也进去过两三次,但是反正我是没见过和尚的。

还没到午饭点儿,大概十点刚过,我家门前来了一辆灰色的电动摩托。摩托上是一个穿着厚厚的黑色呢子大衣、戴着粉红色口罩的男人,头上还戴着明黄色的头盔和黑色皮手套,反正是全副武装。并且从领口没扣好的呢子大衣里面露出来加厚的那种毛线衣,在这个阳光异常刺眼的上午,他这一身格外醒目,过于夸张。昨晚看天气预报报道,今天的气温是13摄氏度到26摄氏度,而早上的我就穿着一件绒线家居服,站在门外都还感觉有些燥热。

他穿衣的感觉跟他表现出来的气质很不相衬,看到他健硕的体格和那张冷硬的脸,我第一眼就想到了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硬汉侦探菲利普·马洛。

我喊了一声“旺舅”,心里没什么底气。因为记忆中早就没有对应这个名字的人脸了。

“你好,你好。”旺舅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兜着,笑了一下,有点儿羞涩,露出的牙齿不太齐,但在农村的老人里也算是不错的。

我用一次性塑料水杯倒了一杯茶递给旺舅,旺舅双手接过去。

“我爸妈去屋后面的菜园种苋菜了,你先坐坐,我去叫他们。”我在北京待惯了,不太习惯跟陌生人说话,想趁机溜走。

“不用不用,你长这么大了啊。”旺舅端了一把椅子,特意移到我家吃饭大桌子的最下方坐了下来。

看着这个旺舅,跟我记忆里,或者直接说是想象里的好像完全对不上号,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似乎有点儿没礼貌。从他端茶用双手,还主动坐到大桌子最下方的位置可以看得出来,他跟我身边这些长年在老家种地的老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也拖出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右手边。旺舅自己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

“好久没到你家来了,过来看看。”他点着了烟,“哎,你看到你大伯大妈没?”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大伯大妈就是随便走在路上的大活人。

“嗯?”我愣愣地看着他。大伯大妈去世已经有十几年了,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明白,他说的自然不是以“人类”这个物种而存在的大伯大妈。

我说没,从来没。

“我刚才下摩托的时候就看到了,在他家右边那个养猪栏前面的水泥柱子那儿,他俩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大门外面的阳光寡白,我不知道说什么。看得出来这个旺舅很喜欢跟人聊天,我不得不说点儿什么。

“听我妈说你现在住在庙里?”

“是啊,之前我常年都是住在庙里的,要是按往年,在屋里过完年后我早就上去了,但是今年上山的路封了,进不去。这几天听说是可以去了的,我又感冒了,等我感冒好了再上去。”

因为我妈之前跟我说过他今天是在卫生院打针,听他说起来感冒的事,我有点儿后悔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戴上口罩,而这个时候去戴口罩,好像又太刻意了,于是悄悄把椅子往后动了一下。

“这个时候去看感冒,好看吗?隔壁的婆婆前几天去看眼病,都是先要检测是不是流感的,每人300块钱。”

“是的啊,今天打吊针前,卫生院的医生又要我抽血,三天前就查了,我一刻儿就把电话拿出来要打给邓书记,纯粹是瞎搞。”

“邓书记是谁?”

“副镇长。”

“那最后抽了吗?”

“肯定不让他抽,我晓得他搞什么鬼,天天叫别个献血,哪个献啊,就是想把我的血搞一点儿去给别个做手术用。”

我看着旺舅,起身拿来自己的保温杯,倒了满满一杯水。

“我跟那个医生说,他这样搞哪行,我回去就写一个‘千儿’(忏词)发到网上去,你是不晓得,我发在网上的那些‘千儿’看的人黑糊黑。”

我问:“‘千儿’?什么叫‘千儿’?”

“‘千儿’你也不晓得?我把你看。”

旺舅把右手里的烟换到左手,从胸口里面的荷包掏出来一部超大屏的智能手机,开始在上面戳戳点点。我喝了一口水,差一点儿把自己烫得叫起来。

“看,就是这个。”他把手机塞给我,上面是一个胡子拉碴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站在他家里堂屋的大桌子前面,桌子上放着一只小鼓,他的背后是本地常见的一副伟人中堂。要是他不说那是他,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

我点开了视频,那人用字正腔圆的本地方言开始朗诵起来:

流感病毒闹得凶,

专家掌握病情中。

感谢我党温情送,

严防病毒定成功。

全部朗诵一遍之后,他又加上了鼓声和曲调,重新吟唱一遍。

视频播完,我有点儿意犹未尽,怎么感觉用我们这里的方言唱出来有一股土怪土怪的朋克味道。

我把手机递给旺舅,问:“这里面的词儿是你自己写的?”

“是的啊。”

“那是哪个帮你做的?”按照当下的小视频制作工艺来说,这个小视频确实做得算不错的,标准的“快手式”视频,土味儿浓浓,视频开头配上的是制作者和表演者的姓名,在视频的底部还配有大大的鲜红色字幕。

旺舅说:“县文化馆搞的,我在屋里把视频拍好,他们拿去做好发在网上,看的人多得很。”

“他们给你钱了吗?”

“给了啊,200块钱一个,不给钱哪个帮他写。”

“那可以啊,还能搞一点儿外快。”

“是的,这个流感他们叫我写了6个,二六1200块。”

“听我妈说你还帮人算命?”

“算啊,我算了有几十年了,同行都叫我大先生。”

我的兴趣更浓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感觉他身上肯定有好故事。我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一点,我妈估计还得一会儿回,于是让旺舅讲讲他的个人经历。

旺舅把手里的烟盒捏瘪,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包新烟续上。从进我家开始,他手里的烟就没熄过。

“我是1957年生人,你读过书,几多岁你自己去算。15岁开始跟着师父学习打鼓,就是我们这里的鼓书,学了六七年,到1977年正式开始说书。到1978年,我改行当道士去了,但是一边当道士一边还是说书,没有停,一直说到1986年才停下来。你晓得为么事停的吧?”

我摇摇头,像个傻子。

“都是电视搞的,个数个都窝到屋里看电视去了,哪个还听你说书。1986年不说书后我就开始算命,算命加上说书。”

“算命也是学的吗?”

“算命不是,算命哪个教你?就这样的一边算命一边说书。搞到1989年,我就去庙里皈依了,开始住庙。到1993年受戒,隔一年就拿了戒牒,我的俗名叫杨行旺,法名就叫理善。”

“哎,那你算是真正的出家人了。”

“是出家人啊,我的戒牒到哪里都有用,去年我去广孝寺,一拿出戒牒,就有人安排我的吃住,全部免费,我在那里歇了四五天。”

“你可以留头发?”我看着旺舅被头盔压塌了的钢丝儿头发,仔细看好像还有些微微卷。

“可以,我的戒牒上写了,带发修行。”

“哦。那你先是当道士,为什么又当和尚?”

“说实在的,当时就是为了生存。”

“那你现在应该还行吧?”

“还可以撒,我不骗你,现在过得还可以,往年差一点儿,想包寺庙别个还不要你包。”

“寺庙也要包?”我张大眼睛,对于这类知识,我真的是一无所知,旺舅完全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

“那肯定的呀,座座山都有山主,你要是不包,山主就每个月给你发300块钱的生活费,要是包,这300块钱就没有,你自己全靠善男信女的供养。以前还好,说鼓书加上算命我还过得下去。现在好了,六十岁的时候我成了五保户,开始的时候是每年七千多,现在涨了,每年有九千多块钱,加上山主每个月给的300块生活费,还有县文化馆给的每个月600块固定补贴。”

“你算是文化馆的职工吗?”

“不算,算是兼职。文化馆要搞大型活动,要我说鼓书,还有一年三次的开大会,上头都要出生活费。”

“那蛮好的。”

“是啊,现在政策好,也支持搞各种活动。”

我点点头,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我喝了一口水,接着问:“你平时在庙里作息时间是么样的?”

“么样的?五点钟就要起来,洗好手脸就要去上香,供菩萨,念早课,要搞一个半钟头。做完早课就吃饭,扫地,到处抹抹擦擦的,供菩萨的地方要搞干净。吃完中饭,下午就玩一下,抽下烟喝下茶,种点儿菜,到下午五点半,开始做晚课,又要搞个把小时。做完晚课就吃饭,睡觉,要早睡早起,不然在庙里是搞不过来的。”

“那你时间安排得好紧啊,也不轻松。”

“是啊,别个说‘好吃的学艺,缩懒的出家’,真出家了哪里缩得了懒。”旺舅又续上一根烟。

我一扭头,我妈跟我爸回来了。

中午我妈炒了好几个菜,有荤有素。旺舅说他今天不吃荤,吃素的。桌上只有一盘清炒生菜和萝卜丝是素的。我爸也好奇,他只知道旺舅平时是住在庙里的,究竟在庙里是和尚还是什么,也搞不太清楚。于是问旺舅,平时也要吃素吗?旺舅说他住在庙里的时候肯定是吃素的,到了自己屋里就不必吃素了,因为年纪太大了,总是吃素营养跟不上。

吃完午饭,我问旺舅下午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想再跟他接着聊一会儿。自从上午知道旺舅这几十年来一直走南闯北,作为游方的道士,做法事念经拜忏的和尚,和说家乡鼓书的说书先生,当然这三个身份他是集于一身的,是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结合起来了的,而不是零散的。即使是零散的,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也能嗅到一些故事的特殊气味儿。

我们还是移到了堂屋的大桌子旁边,旺舅还是想坐在最下面的座位,但是被我制止了,我坚持让他坐在大桌子的右边,这是家里待客的主位。旺舅也不推辞,坐下就开始点着新的一根烟。

我问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算命,有没有遇到有意思的故事。旺舅说那就太多了,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说完,我就笑了。今天上午,在旺舅来之前,我妈给我讲了一个旺舅之前在村里讲鼓书的段子。年轻时候的旺舅嘴巴特别能讲,一讲到故事就收不住,经常一开口就能讲一天不收场。除了整大本的老鼓书之外,他还有很强的创作能力,可以根据现场观众的要求直接开始编故事讲,而且可以一直讲下去。我妈说年轻时候旺舅在我们村闹了一个当时所有人都晓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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