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去死
作者: 齐然1
关于我和杨加西偶遇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正开着徒步车,驶在318国道上。秦岭深处生着很多很好的红松,枝高叶密,大气清爽,初秋正是最美时节,我打算给社里拍一些顶呱呱的照片。我在一块压路石旁停住车,突然看到,东面天空飞来很多无人机,那边云彩变得很淡,机阵带来一场小小旋风;风过处一切变得晦暗,像古时祥瑞降世,天便现异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国联在应杨加西的要求驱散孕育暴雨的“种子”,杨加西不喜欢下雨。那些无人机在追逐着拍摄什么东西,它们像一群摇头晃脑的凶猛猎犬,嗅到味儿就过来了。
离大路不远,有条从山上垂下的小溪,水来自融雪,在碎石密布的黄土崖下形成了一道枯小瀑布。杨加西就从那里钻出来。我相信瀑布后面藏着一个蛮不错的铺着如云软毯的奢华洞府。杨加西外表年龄不超过六十,他穿了一条肥大的灰短裤,须发挺长,再胡乱套一件度假风的花里胡哨的衬衫,两位年轻女郎各着一身裁剪合身的绸缎睡衣——符合加西古老的审美款式,跟在他后面,脸上表情显得柔情缱绻。显然,他们刚做完那事。我一下子呆住了。女郎和我不同,是永生的旧人或机器人。我知道杨加西不喜欢别人打扰他,除了国联用于监视他的无人机。三天前新闻里,这个暴君下令驱逐狗仔的场面历历在目。就在西安城,狗仔各被打断双手和双脚,砸碎相机,倒挂在枝叶剪得乌糟的行道树上。惨极了。
天知道他这会儿的藏身处就在秦岭。不然我打死也不会接近这里。
我看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心底流了阵冷汗。生怕他发现我。
可我得承认,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一个旧人,岁数很大,风霜摧打的脸没太多表情,他不是荆棘皇冠的赎罪人,也不是唐璜般的浪荡子。那两个女人,或许是国联找来的妓女,谄媚地想挽住他的手,他愤怒地甩开她们,在用眼睛搜寻,一双黄眼像鹰一双磨尖的利爪。
我就躲在一丛茂盛的野杜鹃后面。他只能找到我的徒步车。
从旁边树丛跳出几个戴墨镜的便衣警察。他不耐烦地摒退他们。直到他永远保持愤怒的那颗大头掠过杜鹃丛,出现在我瑟缩的脸更上方——他身旁跟着一位戴着小巧红外热探测装置的探员。我只好从那丛草里站起身,那时我脸色尴尬,浑身血供不畅,脚麻透了,浑身上下挂满杜鹃花,像衣不蔽体的乞丐。
他把我拉起来。
他把我逮住了。
我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比如挨顿揍,或者吊起来。周围有不少人,可没人会说什么。
他抓住我的相机,随意翻看我的照片。
此刻,我已经彻底相信他拥有无限大的权力。
2
“一个新小孩儿。”杨加西问你,“你还是记者?”
你穿着件沾满碎杜鹃花的破衬衫,一双手局促得不知道放在哪里,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两个人架着你来到那个瀑布后的山洞,水花崩落飞溅,这遮掩了你吓尿裤子的事实。你仔细观察杨加西,这世上最声名显赫的人。你只有15岁,杨加西不同,他在长生不死前就已经变老了,他经历过漫长的死亡纪元,他的膝盖患有类风湿——没经过基因修饰的旧人常患的免疫性疾病,他甚至参加了2028年的越南战争,虽然因负伤并没坚持到战争结束,他身上至少有三处残存的弹片。他是幸存者,也和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旧人一样,是那个合理死亡的旧时代的见证者。
“我没想打扰你。”你说。
他也在观察你。作为新人,你身材矮小,从你的脸庞和身体分辨不出性别,那是自然,新人都没有性别,你们无所谓男女,基因编辑让你的性染色体失去大部分功能,这让你们无法生育(像犍牛,被阉割的兔子,或者猪),避免永生化的旧世界雪上加霜。陕北旺盛的阳光和黄土高原让你的皮肤稍显黝黑,你总自豪地认为那是健康的小麦色。两位浓妆艳抹的妓女也捂嘴盯着你。旧人总是这样看新人,你们毕竟不太一样。他从你衬衫口袋里掏出各种证件:你的记者证、身份证。
至于区别新旧的方法很简单,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手术或者基因定制,但是性别,新人类的身份ID上都是一条斜杠,代表“缺失”。
“你很害怕?”他说。
他们把你那辆还没来得及熄火的徒步车,开到洞穴外。
“真是对不起,加西先生。”你说。
“放轻松,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我要征调这个人,没问题吧,十天,我只要他陪我十天。”杨加西不再看你,他转过头对天上的无人机说道。它们刚驱散一场会惹他不高兴的暴雨。他得到肯定的答案。无人机组成了“好”这个字。“你居然真是个记者。”他说,“正好,我需要一个记录员,你帮我记下来,在我为你们牺牲的最后十天。我步入黄泉前的最后十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遣散了所有人,唯独留下了你。
“打开车门。”冷风吹来,他为你套了件外套。你意识到自己成了他的暂时奴隶,但只能从命。你想说,能不能让我向杂志社请十天的事假,病假也好。但他显然不在意你的看法。接下来的十天里,每一天每一秒,你只属于他。你要听从指挥,为他生,为他死。可以说,他是你的主人;你是他最后十天生命的目击者。
杨加西已经率先钻进徒步车里。
进入第三阶段的牺牲者的要求应当被无限满足。这是国联的决定,也是全体人类——无论新或旧——的统一意见。无人机暂时撤走了。你也只好上车,小心翼翼地点火,倒车,驶离。你们一走,有人就会把一切风卷残云地收拾干净,抹掉人的痕迹。
杨加西的左颊一道疤,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抽动,他除了类风湿还患有永久性面肌痉挛。“就是这个人要替我们去死,”你想,“就是这个人。他为了全人类自愿赴死。可他又是那样的残暴不仁。”
现在你落在了他的手上。显然,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3
“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我对着手机大喊。
是我妈,但不是亲生母亲。在永生纪元里,全人类10%的人口已经是新人了,15年前我还只是一枚基因修饰过的受精卵,冻在液氮里。后来,我被交给了妈。我没父亲,也不需要父亲。我的母亲是功勋模范,这才获得抚养我的机会。
对于生活在大城市的旧人而言,这是一种荣誉。
杨加西熊一样的身躯靠在显得矮小廉价的黑椅背上,闭目养神。妈从无人机的全球直播里知道了我和杨加西——传闻中那个暴躁牺牲者——在一起,于是给我来了电话。杨加西没阻止。我就这么干了。
“你还有母亲?”杨加西问。我点点头,“是,首长。”“不用这么叫我,我离开军队好久了,你很怕我?”“我们畏惧你。”我实话实说。
“只剩十天了。”
“您都需要我做什么?”
他凝视着远方。一架无人机突然冲到闪烁的车大灯正前,给他正思考的脸来了一张特写。
“我也不是那么有权势。”他说,“我没法命令这些讨厌的无人机滚开。他们会满足我死前的全部愿望。包括和一头羊性交。除了这个。”
“你是男还是女?”他转过头,突然说道。我这才明白,他刚刚压根没在沉思,反而一直在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他在明知故问。因为他马上就咯咯地笑了。这个没礼貌的粗俗的胡子邋遢的老头。令人恐惧又厌恶。
我哑着嘴不搭腔。他又自言自语,以为在给我找一个台阶下:
“你不用告诉我。我都理解。这就是长生不老的代价。”
4
“刚刚你不该对你妈那么说话。”杨加西说,“抚养我的母亲也不是我亲生母亲,可她还是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总之,父母就是父母。”
我没吭声。
我们停在山坡上休息。无人机离我们不远,可都没飞来。这里已经越过了陕甘地界,正向川西而去。这时,他突然对我谈起了他自己的生活。
我们正进入高原地带,古代这里是和中央皇朝接壤的吐蕃地方。不久前还模糊一片的崇山峻岭露出原貌,翻越这些山峰——这里的人称之为达板——能看到雪和云交杂,漫天大雾中一泻千里。一会儿,天空又蔚蓝如洗了。
这是个永恒的纯净美好的世界。
“真不想这样离开这里。”他说。
“过去我小时候。”他指的是死亡纪元,“我在西安城里读书,那里有座大慈恩寺,唐皇为了纪念他的母亲修建的,皇帝也相信,死者会在永恒的诚心诵经中往生。可现在死亡消失了,十天后,死亡独独垂青我一人。你说,那之后我还会往生吗?”
他从石头上缩回一只大脚,我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胳膊。心里堵得慌。
“我想玩真女人。”他说,“他们就给我搞了两只机器人,这感觉就像肮脏的自慰。”318国道顺着山坡远去,他嘟嘟囔囔,吐出一口痰,“看,我刚才一直在说傻话。你是新人类,怎么会理解我们的感情。亲情啊、性欲啊,这些你们都没有的。你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永生不死,然后让这个臭文明外表看起来更好。好吧,现在该走了。”他说。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和这个孤独老人漫无目的度过十天的准备了。“去找一个人。”可他说,“我死之前很想见他。”
“是你的亲人吗?”旧人确实都很在乎亲人。
“是我儿子。”
他说他要寻找他的儿子,就在更远的地方的某座雪山脚下的一处旧人聚落。他逃避这个决定——寻找儿子——两百年了,直到成为国联指定的“牺牲者”。他离开岩石,回头对我摆摆手,我就赶紧跟上他。旧人类,老人们说,大概260年前,这只奇怪的掌控死亡和送葬的怪异又强大的族群的巨大舰船掠过了地球,就这么一刹那,让万物褪色的切尔诺瓦辐射——从俄罗斯切尔诺瓦开始——扫射了一切,人类DNA统统断掉,但身体并没因此得癌症或者瓦解消融。
祂们只是夺走了人类的死亡。
从此,端粒不再会缩短,人类的细胞会永远有序分裂。黑铁时代结束,永生不死的黄金时代重新降临。为首的巨人——我们姑且叫祂们褫死者,对国联主席——人类的代表说(当然用了我们的语言,神的声音可以说是振聋发聩):
(当死如蒙尘餐巾一样,从本就不洁的星球表面抽走)
(失去死亡)
你们会变得多优秀?
科学昌盛进步?
抑或基因缺乏弹性而自取灭亡
和拥有死亡的文明对比
(你们会成为更好的文明。还是更差。)
当然。祂说。
为了平衡
小小的代价,一点点
每三十年走出一个自愿者。自愿承担过去三十年里消失的所有的死。
就算是神,匆忙间掌握一门外星语言也会磕磕绊绊。
“我听懂了,您让我们永生。可我们为什么还要选出一名牺牲者?还要他自愿。”那届国联主席是巴西人,他的名字是里约·里卡尔多。他有五个儿子,每个又生了至少五个儿子。他强调自愿两个字。他此刻已经激动起来。
一种宇宙科学伦理。你们或许,无法理解。
原始死亡是不能完全消失的,否则会被我们的伦理委员会认定违规。
伟大的实验。替代方法。
一个人(自愿)死,换所有人的生。
从与褫死者的对话我们得到了两个有用的信息:1.剥夺人类的死亡本质上是一场大范围的高等文明促进低等文明进化的实验;2.祂们和我们一样,也有拖实干家后腿的成天空谈的所谓实验伦理道德委员会。
而那时候,我们拥有100亿的人口,当然是旧人。摆在人类面前的主要问题就十分简单易算,没了死亡,人口的自然出生率达到5%,可怕的增长率,不超过50年地球就不够人类居住的了。可以说,褫死者的降临改变了旧日一切。
“我们只能遵命。”国联主席里卡尔多说。
于是,巨人的舰队离开时,留下了一位法天象地一般、身形如山般的褫死者。褫死者们把他们其中的一位留在这颗蛮荒星球。也许是流放的囚犯,也许是观察这次生物实验结果的科学家,谁知道呢。
我曾亲眼目睹祂。该怎样和你描述那幅震撼人心的场景?
海面很平静。祂在用那只永恒的巨大独眼观察这个从此与众不同的新世界。这座黑色巨人矗立在北海的海心处,驾车来到山东东海海滨,就能远远地在阴云密布的柏油防波堤上看到祂摄人心魄的巨轮一样的红色巨眼,清晨的雾中,车子在海风中疾驰,那轮环形的眼,像天上的第二太阳放出光芒,刺穿你眼前的路。一切都通红似染血,宛若末日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