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组诗)

作者: 李不嫁

十年种竹

我亲手种下的

现在却深受其害

十年前的后院一片荒凉

我亲手执锹,挖坑,将一棵楠竹

从家乡移栽到此地

我熟知这种顽强的生命

抗旱、耐寒,不择贫瘠的土壤

十年了,果然不出所料

年年春天,破土而出的竹笋

迅疾长成竹林,将日子遮蔽得暗无天日

那些竹笋,当我想夺回采光权时

迸发出一股狠劲:掰掉一根,另一根又拔剑而起

知更鸟

落在白色车辆上的鸟粪是黑的

落在黑色车辆上的鸟粪,是白的

密密麻麻的污点

看起来像无数只鸟干的

其实是一只知更鸟

在制造假象,在冰冻的早晨,闹腾、顽皮

这反而赢得我的好感

连鸣叫也被冻得抖颤的时辰

还能玩点黑色幽默,我喜欢得想替它擦一擦屁

清道夫

来自大海的

一滴水也苦涩

但再小的鱼也坚守初心

即使长相丑陋、以垃圾为生的清道夫

被我买回来,迅速进入角色

不出三天时间,把鱼缸清理得澄澈

这样的职业操守

真是令我等陆地生物汗颜

因此我反复观察

揣摩

当它们孜孜不倦,吞食鱼类的排泄物

我略感厌恶

当它们休憩

我心生潮汐,一浪高过一浪

一只藏獒朝我奔来

一只特立独行的狗

是远离同类的

流浪在途,也要做自己的主人

把自己做回野兽,将嗓门,退化成狼嚎

我敬重这样的狗

十年前在藏地,一只藏獒朝我奔来

夹着那老虎般的大尾巴

那是一只流浪的黑色藏獒

被一群野狗追咬着,狼狈逃窜

而我来不及细想,也忘记了躲闪

只是本能地张开双腿,以为它会从胯下钻过去

但它只甩过一道眼神,闪电般,让我长出了虎

健忘的时刻

已经不是第一次

明明锁上了家门,但走出几十步

又返回去检查一遍

明明关了煤气、关了灯,心头仍旧忐忑

上个周末去接一位朋友

当熟悉的面孔,从机场出口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浮现

有那么一瞬间

突然疑惑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过关帝庙

在神坛上待久了

也累!且不论那位主神

一直肃穆地端坐着

红着一张脸,脸上的七粒朱痣,仍排列有序

且不论眼神犀利如电,但从不斜视

身旁侧立的两位

他们也是鞠躬尽瘁,抛家别子,用性命

才获得了侍候的专利

但在神坛上站久了

微微有些倦意

左边的义子,用力握着

他那柄青龙偃月刀,略有些吃力

右边的马夫,捧着他的头冠,看上去也抖抖索

冷杉

最高大的树

不是站在山顶

而是扎根在雪线下

脚踏着沃土,头顶着苍穹

没有惊雷劈到它,也没有闪电烧到它

这样的树,在天山南麓

几乎随处可见

我们从半山腰俯视

那一片苍翠、仿佛由无数矮小的个体构成

小如黑点的鹰,扑来眼前时

一双利爪忽如螺旋桨

攫住我,像拎起一头老山羊,扔向丛林

蜂巢

越是规模宏大、难以置信的暴行

越容易被选择性忘记

人类的这一习性,同样适用于

群居的物种。几年前,我窗前的马蜂窝

被消防员一锅端掉后

侥幸活下来的后代

非但没有铭记父辈的覆灭、苦难

反而故地重游

年年建起新的蜂巢

非但没有反攻倒算

反而乖乖的,连蜇人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花圈店

每次走过花圈店

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仔细看!展示在门面的几个样品

从来是一成不变的

无论是在城市、乡村

或死人最多的年份,这些最漂亮的花圈

从来花团锦簇地

鲜活着人间

如果我是小店的主人,也会将它们留给自己

洗礼

家乡的习俗

新生儿出生第三天叫三朝

三朝洗澡,是迎接人生的开始

唉!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传统已然落伍。当年被我抱进澡盆的儿子

现在已近而立之年

当年他像一头小猪似的惊恐

第一次被浸入水中,拳打脚踢,挣扎着站起

而我手忙脚乱,杀猪似的

摁住他小小的手脚

他至今没学会游泳,见到水,仍不由自主地抽

古老的庄园

在我朋友的庄园里遍布参天大树

红檵木和香樟,每一棵

都活了百年以上,但我再没有去过

自从在那座外表古朴

但内里腐朽的大宅院里

住宿一晚

我听到奇怪的嘶嘶声

摸上楼来。密密麻麻的白蚁

蛀空顶梁柱后,悄悄吃掉了我的皮鞋

为了不让我逃走

还啃断了床脚

熟睡中的我,已被当作干尸:一顿饕餮大餐

田庐遇雨

为迎接我的到访

雪鹰邀上了好友徐小冰

徐小冰邀请了好友老庙夫妇

当晚在田庐设宴洗尘。小冰给我开好客房

老庙带上了最好的老窖

真是难得啊,几个写新诗的

还能如此惺惺相惜

这一行,还惊动了当地另一群古典诗人

当我酒醉中苏醒

斑鸠在窗前啼唤成陶渊明,李清照

换上喜鹊的黑白衬衣,把青瓦踩得仄仄平平

我正待击掌,一村的雨点

率先弹起了琵琶,敲动了扬琴,奏响了古筝

狮子王

他痴迷于自家这栋小楼里

上万件狮子藏品

对它们的来历,他都能如数家珍

有从旧宅大院收集来的

也有从古墓里抢救性挖掘来的

他每天巡视它们

那些憨态可掬的,见到主人

更显得玲珑;那些威风八面的

变得格外温驯

做王者的感觉真好啊

为此,他把床也安放在中间

临睡前喝几杯小酒,把玩两尊小狮子

为防止它们出逃,不忘将两只猛犬拴在床头

变色龙

活着活着,我也成了

一条可怜虫

变换着装束、面孔,和言语方式

以迎合不同的场合

形形色色的人

我没有料到,恶劣的年份迅疾来临

先前许多锋芒毕露的诗人

要么自觉闭嘴,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者干脆用更多保护色

保护自己

大家已不再本色出场

除了在某个朋友的葬礼上,着清一色的黑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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