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最真实的样子
作者: 耿翔乡村是谁创造的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创造了城市。”
我是在东方的大地上,像捡拾秋天的落叶一样,捡拾到西方人说的这句话。那个时候,我躺在马坊连绵的秋雨里,翻着一本用来抵挡寂寞的书。当我怀揣这句话,踩着一脚的泥水,向村北的地里走去时,我很快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也是那个时候,我从很多物象的形态里,发现乡村在什么年代,都还坚守着它最初的样貌。它能给与人的,就是一块可以种植五谷的土地。因此,人在哪里,乡村就在哪里。乡村也不要求守着它的人,一年四季在它身上大动干戈。比如粮食,只要按照季节,把很多熟悉的种子,用一些简单的农具,仔细地播种进土里,乡村就能拿出不很丰足,但一定够吃的粮食,等候着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比如居住,只要选一块向阳的地方,用土木结构,盖一座简朴的房子,乡村就能让一家人,在此繁衍生息。那座不易倒塌的房屋,只需隔些年修补一次。而时间驻留在房屋里,是人间的温暖。
这样的乡村,在父亲以后的庄稼人那里,很难看到它的样貌了。
记得秋天的早晨,一夜秋风,吹落了很多树叶。在没有人和牲口踩踏之前,它们像一层可以挥霍的黄金,铺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却有一种纯净得不敢伸手触摸的感觉。那个时候,不只每家人的院子,就是白天走人、走车也走牲口的街道,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因此,这些干净在树上的叶子,落在地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是一身的干净。我的感慨是,很多人像父亲一样,知道一夜醒来,大地又是一片落叶,就背上背篓,拿上笤帚,出门扫落叶去了。等到整个村子都繁忙起来时,街道里很少见到大片落叶。偶尔从树上飘下来几片,是一种寂静之美。一个秋天里,那么多的落叶,都被父亲扫了回来,堆在院子的一角。然后,我们一个冬天里,睡的很烫热的土炕,就是用这些叶子烧热的。我们的田地里,所有催生庄稼生长的东西,就是这些叶子燃烧后的土灰。在父亲的生活经验里,一片成熟后的树叶,不会轻易在地上腐烂,留下一片脏兮兮的尸体。它们在充分地打扮过天空,也短暂地打扮过大地之后,会把筋脉里燃烧后的热量,带给我们的身体,会把筋脉里燃烧后的肥力,带给地里的庄稼。一片叶子,在父亲那时的乡村生活中,就这样墨守成规地循环着一片叶子的生命。
我在很多文字里,看到把父亲这样的乡村人,诸如捡拾树叶的生存方式,理解为一种生活的贫穷。我想说的是,这是一种很浅薄的误读。存在于父亲等人身上的很多行为,都是人类生存最初的,已经被固定下来,可以用神圣来定义的生存形态。
也可以叫做乡村形态。
近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汉德克,把这种形态称为原野形态。他的小说《缓慢的归乡》,就是拯救自己的心灵,不仅回归到一个国家,回归到某个地方,更是回归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因此让小说的主角索尔格,描绘童年时代的各种原野形态:“绘出那些完全不同的有趣的地方的地形图;制出孩童时代所有起初看不透彻、但在记忆中却营造出家的感觉的原野象征的纵剖面图和横剖面图——不是给孩子,而是给自己。”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一再回味着秋天之后,被父亲打扫回来的那些落叶。
它们堆在院子的一角。时间让层层叠叠的它们,变得瓷实起来,也舒展起来。除过表层有些微的腐烂,里边的落叶,依然保存着秋天的颜色和气味。一个冬天里,我们什么时候从这些落叶前走过,都会看到和闻到原野上有过的颜色和气味。那些漫长的冬夜里,与其说我们是躺在土炕上,不如说我们是躺在落叶燃烧后的温暖里。这种温馨的生存形态,自我离开马坊后,再也没有享受过。
那是乡村生活的原生态。那时的我们,从不说原生态,因为它就在我们身边。
而现在呢?没有人知道落叶,会在乡村生活里如此循环。秋天来了,村子街道上的一层落叶,被人忽略,被车碾压,被牲口践踏,伴随淅淅沥沥的秋雨,成了一地污泥。
我没有学过地质学,不懂得在纸上描绘原野的剖面图。但我走过的马坊的原野,都是山一程、水一程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而更多的时候,我是从父亲的身上理解一个人,因为终生依附于大自然,而保存下他的某些生存形态。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直至他离开这个世上,我们要想念他,都得一步一步地,从他身后那些固定的形态里,带着情感走进去。
有时候,看着被各种各样的工业产品围猎起来的自己,就很想父亲的一生,吃过的那些粮食,穿过的那些衣裳,让他们的生存形态,变得十分简朴、素净、有机、无害。我能记得的,父亲一生穿过的衣裳,多数是母亲纺织的土布。它们从一朵棉花,变成一件衣服,穿到父亲的身上,没有经过铁制的轧花机、纺织机、缝纫机的一道道工序,也就没有留下铁质的痕迹。这些为制作一件衣裳而采用的复杂的工业程序,都被母亲的双手代替了。父亲穿过的那些衣裳,如果有铁质的痕迹,那就是母亲每缝上几针时,要在自己的头发里划上几下的那根针。
父亲穿戴过的工业品,就是那顶棕色的毡帽。
至少可以断定,那顶毡帽虽然是机器的产物,但它用的是天然的羊毛或牛毛。
绝不像今天,我们穿戴的那些人造布,多数是从石油里提取的。
因为土地从表面,不能用生长棉花和粮食,满足我们的欲望了。
记得我在村上时,给父亲买了一个打火机,带了一包火石。又用一个盐水瓶,灌了一瓶汽油。我知道父亲爱吃烟,每次打火很麻烦,有了这个打火机,他一定很高兴,吃烟也就方便多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个打火机,还有那包火石,那瓶汽油,几乎是原封不动。父亲坐在房檐下吃烟时,还是点着一盘火绳。后来我想,那个打火机,在父亲那里,也就新鲜了几天。而点着一盘火绳,安静地坐下来,那才是一个庄稼人吃烟解乏时的一种形态。那个时候,他要的就是一个人寂静地吸入一口青烟,再一个人寂静地吐出一口青烟。那口青烟,会带着他的很多想法,在他的身边缭绕,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悲苦。
而在打火机的咔嚓声里,那些青烟不会升得寂静。
也是父亲的很多生活形态,让我承认,乡村是上帝创造的。因此,父亲拥有的乡村,是简朴的、素净的、有机的,也是无害的。城市是人创造的。我生活在城市里,很少拥有简朴、素净、有机和无害的东西。
这是我从父亲的身边,或他的土地上逃离后的结果。
汉德克说:缓慢的归乡。
可今天的我,再怎么缓慢,也归不到父亲之乡。
那是很多代人,保持着一种缓慢的生存形态的地方。
万物最真实的样子
到了秋分这一天,万物都在忙着收藏。
最为明显的,就是我们每天,都能看见的那些影子,自己先把自己收藏了。收藏得和它的原物,成了一样的高度。不再像平时,可以被头顶上的阳光,缩得很短,也拉得很长。就像我的影子,有时缩在我的脚跟,有时越过一道田埂,落在另一片庄稼地里。而今天,它落在哪里,都超不出我的高度。
我那时还小,每天走在村道上,总爱转过身来,看自己的影子。有时让它平铺在大地上,有时让它折叠在土墙上,有时让它倒映在涝池里。影子在我身上,很像一位魔术师,把我的每时每刻,都变得很新鲜。
父亲说,走路时不能踩自己的影子。如果踩了,就不长个子了。
我以为这话是真的。就在走路时,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影子,绝对不让自己的脚踩了。有时候,看见一头牲口走过来了,想它那么大的蹄子,会把我的影子踩碎的,就尽量躲着它,甚至把很多的路面,都让给那头大摇大摆的牲口。一次,我一个人正仰着头,从一树开残的杏花里,看那些指头蛋大的青杏,带着一身的绒毛,躲在每一片叶子里。听见脚下一声猫叫,低头一看,一只大花猫,正蹲在我的影子里。一改平日里对猫的怜爱,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脚。
每次跟着父亲去田野的时候,想他不会再长个子了,就在他身后的影子里,反复地踩着。一会踩他的背,一会踩他的腿,一会踩他的肩。但父亲的头颅留在地上的影子,我从没有去踩过。不是因为踩不到,而是因为有禁忌。后来我想,人对很多事情的禁忌,是有着生理记忆的,是从基因里带来的,是在胚胎里形成的。
其实,父亲那样说,是因为村里沟坡多,怕我走路贪玩,不小心摔了跤。
看不见影子的魔术,我心里有些难过。
也有人说,只有今天的影子,才是万物最真实的样子。
就像一头牲口,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的形体到底有多大。它在这一天里,通过自己真实的影子,看见了自己真实的形体,它从此知道,在马坊这片天地里,它不仅比所有的四条腿的动物要高大出几倍,就是比起那些役使它们的两条腿的人,也要高大出很多。因此,我听见很多牲口在这一天里发出的叫声,比平时多得多,也高昂得多。
也是从这天开始,父亲显得更忙了。忙着在晴天里收秋,忙着在雨天里收秋,忙着在斜阳里收秋,忙着在冷风里收秋。也是这一天,我看见父亲的影子,和他真实的体形,从早到晚,始终保持着一样的高度。早上,他带着自己的影子,去了一趟洞子沟。他要在被羊群啃得发黄的草坡上,挖一些中药回来。因为天冷了,母亲的旧病总会被坏天气唤醒。他要按往年的土方子,熬一药锅草药,提前让母亲喝了,或许能补一补她的身子,让她少受病痛的折磨,也让自己揪着的心,能暂时安稳一些。
很多年里,父亲在收秋之前,都要用他的这种办法,先安顿好病中的母亲。后来我想,这也是那个时候,穷人在无神可问,只有问向大地的时候,才会大着胆子,听来一些土方子,就自己采下药,自己煎熬。久而久之,就有一种穷人的治病秘史,在乡野流传着。说来神奇,喝了父亲熬的那些药,母亲一个秋天里,都有了精神,出进在场院里,收拾着一把秋粮。
父亲后来说,他在草坡上挖药,要找秧子被羊吃过的药,要找长了很多年的药。羊吃过的秧子,就很放心。长了很多年,就是老药。为了找到这样的药,他和他的影子,那天是匍匐在草坡上的。
中午,他带着自己的影子,去了一趟村上的铁匠铺。因为他在洞子沟里挖药时,碰到一个石头上,■头裂了一块。他坐在铁匠炉旁,看着铁匠把一块烧红的生铁,打在他裂了的■ 头上。临走时,他看了铁匠打铁时,活动在地上的影子,比平时短了一截,也粗了一截。他再一看铁匠本人,身子又粗壮了一些。
下午,他带着自己的影子,去了一趟玉米地。那块地在村南,长着很高大的玉米,棒子熟得都裂开了,玉米的叶子,也都被风吹得半干,有了一层暗黄的颜色。父亲在地头挖了几棵玉米,他在试铁匠打的■头,锋利不锋利,能不能对付这片成熟的玉米。试过之后,就向玉米地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片坟地,坟地里有一棵大树,大树上搭了一个看庄稼的庵子。父亲爬了上去,看到整片玉米地,在天空下黄得透亮。
他紧了一下腰带。他的影子,也像被拦腰紧了一圈。
我知道,父亲的秋天,就从这片玉米地里,将要大张旗鼓地开始了。
父亲就这样,带着他真实的影子,在村子里走了一整天。
我也没闲下。跟着朝鲜、抗战和联社,从村子里跑到村子外,追逐着在马坊的天空和地上所有飞着和跑着的野物,看它们怎么从人的身边,抢走一些不多也不少的粮食。为了过冬,它们和人一样忙碌。那天,我们看见在很多地里,被野物抢走的粮食,有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荞麦、豆子。那些参与抢粮的野物,有兔子、野鸡、黄鼠狼、麻雀。我们很想碰见一头狼,看看这些食肉动物,会不会在饥饿的冬天里,改一改口味,从我们的地里,叼走一些庄稼,从而放弃村子里无辜的猪、鸡和羊。
遗憾的是,我们转了一天,没有碰上一头狼。
傍晚,被阳光带走影子的父亲,一身轻松地回到家里。借着天上的亮光,父亲把几个草编的粮囤,从楼上取下来,在院子里拂去落在上边的尘土,立在靠着窗户、通光通风的地方,又在粮囤的里边,铺了厚厚的一层麦草。秋后脱离成颗粒的玉米,会被圈在囤里。而将要挂在它的上方,会是金黄的玉米塔。
父亲每年都会这样收拾粮食。这在他心里,是和年节时的祭祀一样重要的事情。而在那些初入乡村的人看来,农业像一幅画,也像一首诗。这是他们的感觉,父亲不懂这些。他所能懂得的,就是今后的好日子,必须守着囤里的粮食。我从他的神情里,能看出他在土地之外还想到了一些什么,只是他一直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