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章五题

作者: 车前子

进 山

“能睡好吗?”

“昨晚没睡好,溪水声大。”

昨晚才进山,山路两边空隙之处,堆着毛竹。村口路灯底下,地面一层绿色,狗叫着冲出来,它不绿,不是画家之狗,它一抹黑,乃村里书法家之狗。

第二天,我看几根烟囱上都是书法家手笔,字迹近于碑铭,读到一句“金鱼悲悯”,心生奇怪,就问。他说:“养了几年的金鱼被野猫抓去,我做了竹弓,用来射它。”

他做出射箭样子,一根毛竹在我们前面倒下。

十月,据说是砍伐毛竹的季节,十五元一百斤。我说这也太便宜了吧。

“等村里的老人死掉,大概也没人去种毛竹了。”

我童年看过一部科教片《毛竹》,看了十几遍,它加映在正片前面,画外音声情并茂:“毛竹是我国林业的经济作物。”为了表示毛竹的韧性,一个竹农爬到毛竹顶,毛竹弯下,他跳上另一根毛竹后,弯下的毛竹迅速弹起。那时候没什么电影可看,所以我每次看到这个镜头,是愉快的,就像我的邻居每次看到“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这个镜头,他就傻笑。

村民的房子依山而建,有的二层楼屋顶,就在路边,一脚就能跨上前去。我又不是猫,跨上前去干什么呢?屋顶斜搁两扇卸下的纱门,纱门上整整齐齐晾晒一蓬一蓬野菜,做菜干用的,“炖肉好吃”,这野菜的模样很像菠菜,叶片翠绿,根茎大红,集中一起,仿佛裁缝店桌子一角挤着的什锦片缎。

现在,我坐窗口,山上的毛竹好像插在盆中:一个又一个绿浪依偎,偶尔抬起一条胳膊挠挠痒,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摇晃。

这里的山景就是盆景,精致得像周瘦鹃作品。周瘦鹃作品,被人称为“文人盆景”,这个说法并不准确,盆景本来文人雅玩,雅玩百年,不思变化,就成套路,有了市井气,有了江湖气,周瘦鹃的贡献是别出心裁,格物致知。

何谓市井气与江湖气,一言以蔽之:墨守成规。

何谓文人气与书卷气,一言以蔽之:标新立异。

文人不会标新立异,就像狗不会叫,鹤不会立,婴儿不会吃奶。文人的标新立异是文人的本能天性,所以文人总像《山海经》里的动物,不是多个头,就是少条腿。

这里的烟囱,是方的,刷着石灰水,在屋顶上。书法家在他自己家的烟囱上写满了字,我断章取义,看到“金鱼悲悯”。

金鱼的确是悲悯的,尤其黑金鱼,不像和尚,像修女。

第三天,我听了两晚溪水,今天去看看。溪上筑了个坝,溪水从缺口流来,提高了嗓门:“跳下,快点呢,别堵这里!”

溪边都是菜地,有的菜地围着篱笆,篱笆都很无所谓、都很草率的样子。

附近溪上,有一个瓜架,采摘时节,要站到溪水中采摘吧。

附近溪上,有一座石桥,桥头居然长着一株似乎比毛竹还健壮的鸡冠花。

鸡冠花长得圆头圆脑,一如绣球。一只蜜蜂从深红的绣球上飞起,笔直抛向我脸,打中眼皮,弹回空中,又砸来,我用力吹一口气,想把它吹走,不料它笔直射进我嘴。我含着蜜蜂,它在我口腔里打转,挺好玩的,那就玩一会儿,不急。

“小麻雀,你别怕,这里有我一茶。”

这是小林一茶的俳句。

“小蜜蜂,你别怕,这里有我老车。”

这是模仿小林一茶的俳句。

老车之“车”,此地方言念“插”,“插老师,吃中饭!”

中饭有鱼,书法家钓来的,山顶有水库。想象下雪天,他在山顶钓鱼,真是个高人。

第四天,我睡得很好,就是醒早了。一大早来山中运毛竹的大卡车,发动机轰鸣。我就起床去村里的小吃店吃馄饨,馄饨皮子比城里厚一倍,有嚼劲,馅质鲜美,且不放味精,只是略微咸了一点。山里人吃咸,盐以前是财富,土改时候,溪南一户村民被抄家,佛龛里抄出七八斤盐,成分划为地主。

中国诗人书法

1.自作多情

陆机《平复帖》,见人临摹,别说神,就是形,也没见过临摹到位的。叫床是可以临摹的,一瞥间的情意无法临摹。

《平复帖》就是陆机一瞥,当然,自作多情的是我们。

2.不容易

贺知章《孝经》,看后,心想:“不容易。”

前人说他“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篆飞走”。

又说他“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

两个“忽”——“忽忘机”,“忽有好处”,在我看来,说尽古代中国诗人的书法。

昨日雨后,这几天的傍晚都会下场急雨,驱烦赶热,心情颇畅,我拿过一张废纸,写下打油诗一首:

诗人书法真心迹,忽有好处忽忘机,得来工夫全不费,五更唱破三更鸡。

秦观在《摩诘辋川图跋》中言道:“善观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视也”,不容易在这里。今日无事,把昨日打油诗修整一通,合点格律,免得太让人笑话。当然,让人笑话是免不了的:

书入诗家心法迹,忽来好处忘无机,工夫不废吟声苦,唱破雄鸡日色微。

3.啪啪啪

李白《上阳台》墨迹,字形偏方,却不纳呆,而有动感——甚至是泥沙俱下的动感——“喀喀喀”“哗哗哗”“噼噼噼”“啪啪啪”。“老”字“台”字,一些笔画像剑刃,没有杀气,因为是醉后剑舞,豪迈之极!豪迈之极!

4.意象字

杜牧的诗远神逸韵,以前我涉世未深,比之董其昌书法。这是错误的。杜牧的诗,远神逸韵是神韵,而其内里有雄有健,有拙有朴。他的传世墨迹《张好好诗》,我想,完全可以做他诗风“插图”,这样,我们会直观一些。《宣和书谱》曰:“牧作行、草,气格雄健,与其文章相表里。”此话不虚。

《张好好诗》墨迹:“吏”“西”“凤”“风”等字——杜牧的字,右肩胛处很有特点,挑上去以后,顺势而下,然后,有个顿挫,像在美人腰间轻拍一下,若无其事地滑到她的丰臀,手有时候仿佛栏杆横斜,有时候仿佛孤云出岫。

《张好好诗》墨迹:“纳”这个字,左边如妙龄少女,右面像半老之人,有半推半就的风情。这种美,既是结体带来,更是用笔传达的,左边用笔秀嫩,右面用笔拙朴。就看这一个字,也就知道杜牧与毛笔的关系极其亲密,故能忽秀忽拙,游刃有余。而“洞”这个字,真好像洞中有位修炼者,不是死修,是活修。

杜牧的书法,可惜传世只有这一件,我以偏概全,说起来的话,杜牧书法最大的特点,约是字里有意,意中有象。我称之为“意象字”。

5.书法诗

杨凝式《神仙起居法》是歌行体,所谓“歌行”,《诗体明辨》中作了解释:“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

杨凝式《韭花帖》是绝句,绝句又叫“绝诗”,或称“截句”或“断句”。按照《诗法源流》的解释,绝句就是截取律诗四句,或截首尾二联,或截前二联或后二联,或是中间二联。这实在是后人的想当然,不足为信。船山先生曰:“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遂令充畅尔。”赵执信也有“两句为联,四句为绝,始于六朝,非截律诗”的说法。

书法诗,法诗的意象,法诗的想象力。

无论《神仙起居法》,还是《韭花帖》,结体充满诗的、诗人的想象力。

《韭花帖》中的“實”字,尤难临摹,“貫”上去一点不行,下来一点也不行。八大山人有张册页,他画牡丹,寥寥几笔,难度全在花朵与枝条连接处——那根短短的梗上,也是上去一点不行,下来一点也不行。曾经见过顾景舟的一把紫砂壶,壶嘴上去一点不行,下来一点也不行。

6.灼艾帖

我想过,苏东坡的书法有没有受到欧阳修影响?

苏东坡绝顶聪明,他会不会把欧阳修的字形式化——或者说夸张了?

也有一种可能,欧阳修尽管前辈,他的字受到苏东坡影响。

有一个事实,宋朝文人彼此间的影响,远比唐朝要深。由于党争,宋朝文人抱团的意识较浓。

有人会说,黄庭坚与苏东坡的诗歌与书法风马牛不相及。是的,因为黄庭坚是一位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的艺术家。在宋朝,众人都是文人,而黄庭坚是艺术家。还有米芾,也是艺术家。

《灼艾帖》中的“灼”字、“知”字、“工”字、“深”字,“不宣”两字,剪下来,说是苏东坡墨迹,就是行家,立马,也不一定能够辨识吧。

7.风节

林逋书法,“插了梅花好过年”。怎么听上去有些情色啊,因为他“十二年足不及城市”,“梅妻鹤子”,插了梅妻,产下鹤子。

林逋善诗,名句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善书,笔意类欧阳询、李建中。苏东坡跋:“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东野,孟郊;留台,李建中。沈周有“我爱翁书得瘦硬”之句。一枝几无著花的绿萼梅,插在瘦硬的铜瓶里。

沈周又有“宛然风节溢其间”之句。“风节”两字,形容林逋书法,非常传神。

8.夫子相

《摩诘辋川图跋》,秦观所书。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元好问论秦观诗,以“女郎诗”名之。这一评价符不符合事实,姑且不论。但秦观的书法,却是夫子相。

秦观书法——点划所流露的厚意,来自颜真卿。“宋四家”或多或少与颜字周旋过,而点划中的厚意,都不及秦观。只是秦观的书法己意不够,以致品格它上不去。

尤其诗人写字,己意第一。为己意,敢拂天下意,粉身碎骨浑不怕。粉身碎骨,书法中极其高级的境界。

粉身碎骨,崩堤溃坝,说也白说,不说也罢。

梅花春雨江南

杏子下来了,我身体不适,不能多吃。就看。杏子的杏黄色真是好看,清供三天,杏黄色也甜熟了,像烤好的肥鹅。把杏子和桃子放在一起,仿佛汤水圆与汤团下在一锅,春节和元宵节的喜庆立马浮泛眼前。但在江南要吃到好杏子,还真要碰运气。

虞集曾撰《风入松》词,有“杏花春雨江南”——这个是名句啊,只是江南哪有什么杏花!我疑心虞集可能把梅花认作杏花了。如果要我说出事实,应是“梅花春雨江南”。江南多的是梅花,杏花不能代表。

我能够在江南见到的杏花,只有三四株:苏州网师园里有一株;无锡泥人厂有一株;常州红梅公园有一株,后来再去看就不见了,是不是既然名“红梅公园”,就不许杏花开放?有明朝官僚文人程敏政(他连累过我们苏州形象大使唐伯虎),其人年少时倒也风流倜傥,“有幸(杏)不须媒(梅)”,春风得意,“今早里要与阿姐结私情”——我写到这里,嘴边突然哼出这一句,把我家女人吓一跳。她正在一边读书,问我,你唱的是评弹吗?我说吴歌。我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一首吴歌呢?在常熟?我在常熟居然没见到杏花。常建写兴福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花木”,我觉得禅房边的花木最好是杏花桃木,如果是梅树,就少了真味。我是这样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程敏政是“有杏不须梅”,红梅公园是“有梅不须杏”。除了以上三处,我印象里南京大学图书馆后面也有一株杏花,杭州九溪十八涧深处也有一株。

从中也就能看到,江南杏花如此之少,哪有梅花这么多!梅花多得都牛皮哄哄了,像京城里的一些明清家具收藏者。有一位据说从祖父起就收藏明清家具的收藏先进工作者说,俺家明清家具也太多,天一冷,俺就想劈了当柴烧。江南少见杏花,北方看不到梅花。有一年初春我们在西山脚下黄叶村——说是曹雪芹著《红楼梦》处——结伴游玩。我突然见到倒闭的茶馆院子里,隔着竹篱笆,院子里有两棵怒放的梅花,一群人正要钻过篱笆近观,我毕竟是由江南流落到蓟北的,阅梅无数,我说是假的。他不信,要和我打赌。记得那天晚上一群人沾我的光,喝了他家两瓶收藏了二十余年的茅台酒。据说他家从祖父起就收藏茅台酒,他说,俺家茅台酒也太多,一不小心,俺就用它来熬粥。这是有关他的段子。

那天我在黄叶村见到的是仿真梅花,说真的,仿真水平比张大千仿石涛还技高一筹。从中也能看到,北方的确没有梅花,或者少梅花,杏花却很多。有一个说法,南方的梅花到了北方,就变成杏花,梅花的“梅”字,古字是“呆”,因为梅花到了北方后变成杏花,苍颉就把“呆”字倒过来,成了“杏”字。这个说法很美丽,也让我遐想。我在江南是什么呢?到了北方后变成什么呢?有时候我想,我在江南是“吉”,到了北方把它倒过来,一瞧,吆,还没这个字,只能“口干”。北方就是干燥,我在苏州不爱吃水果,到了北方,不吃水果不行。另外正因为北方干燥,水果的糖分也大,我嗜好甜,所以我在北方颇有苦尽甘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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