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雨(外一篇)

作者: 应爱卿

被窗外的雷声和雨声惊醒,一看时间才凌晨三点,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那就继续睡。雨越下越大,雷声不息,在黑暗里没有了睡意。忽然想起我儿时那个雨夜,虽然过去了四十年,却至今仍无法忘记。

那时我十二三岁吧,还在读小学,也是这样的暮春初夏季节。那天早上,我上学出门前,母亲和往常一样交代我放学后的事,母亲、父亲和哥哥今晚要去窑厂出窑,把那窑剩下的砖出完才能回家,叫我放学后做饭,把鸡鸭赶进笼,吃了饭做完作业自己就先睡觉,不用等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干完活真无法估计。我愉快地答应着,父母亲都去辛苦劳作,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小事我都会一一做好的。

放学铃声一响我就冲出教室急急忙忙回家,到家把书包一扔,挑上两只竹篮,先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割了满满一篮子大青菜,摘了一篮蚕豆,我们叫它大豆。挑回家,把菜的边叶老叶剁碎了掺在糠里喂猪吃,嫩叶做了烤菜。在烤菜的同时,见缝插针把大豆的壳剥了,然后从咸菜缸里取了母亲腌制的咸菜,做了满满两大碗咸菜炒大豆,尝了一口,柔糯的豆香,入味的咸菜,可以足足干掉三大碗米饭。加足马力再煮一大锅米饭,蒸笼上蒸一碗大头菜干丝,淋上自己家榨的菜籽油。想着父母亲如此辛苦,还自作主张用自己家鸭子生的一只大鸭蛋(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积攒起来去卖的)炖一碗蛋汤,用筷子足足甩了一百二十下,加的是汤罐里的温水,出锅时一定是一碗又稠又香又滑的蛋汤。饭香了,大头菜干特有的香气随着团团雾气弥漫在灶头上。天已经暗下来了,我熄了火,打开鸡笼门,把鸡赶进笼,放上拌好的糠槽,鸡还是雏鸡,孵出不到两个月,有几只已经长出了一些硬毛,我仔细清点,怕落下一只单独在外过夜,这个天气如果淋了雨还是会冻死的,还怕黄鼠狼叼走吃了。数了数一共十二只,不多不少,看着它们美美地抢着吃糠,大功告成。然后去河里赶鸭子,鸭子们经过几个小时在河里觅食,估计已经饱了,一唤就上岸来了,六只鸭子摇摇摆摆回家,乖乖进笼子了。一切顺利完成,肚子还不怎么饿,我就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父母亲回家。那时候我们农村用电是一天有电一天停电,一拉开关,满屋子都是亮堂堂的橘黄色,没有停电,太好了,在柔柔的灯光下写字,字也写得端正清晰,速度也快,所有的作业很快完成了。

看看三五牌闹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肚子咕咕叫了,父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就一个人先吃饭了,往灶洞里再加点余灰,父母亲回来时锅里的饭不至于太冷了。九点,瞌睡来了,我关了门,一个人去房里睡觉了。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打在瓦上的雨滴声。我起床想去看看,可一拉开关,灯不亮了,反复几次就是不亮,我想或许房里这盏灯的灯丝断了,就摸索着去外间开灯,拉了几次也同样没有亮。那肯定是停电了吧,是打雷打断了电线吗?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雷声一声接着一声。我哆哆嗦嗦摸回床上,抱着被子,想着在窑厂干活的父母亲,窑厂是否也停电了?那么他们摸黑坐在地上休息一下吗?窑厂老板为了出完这窑砖,早点入下一窑,一定不会让干活的人休息的,他们有柴油发电机,一定发电干活了吧。这么晚了,父母亲一定饿了,他们带的饭不知是否带够?这雷电交加,发电机的电是否会漏电?砖出完了吗?这么大的雨,父母亲雨衣带了吗?窑厂到家至少三四里路,还有一条很长很宽的河,怎么走回家?在黑夜里,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每一声雷响,每一次闪电,我的心都会跟着颤抖一下。父母亲在回来的路上了吗?他们拉着哥哥,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艰难地移步吧,他们的身上一定全湿透了吧,火热的窑厂温度让身上的衣服都是汗水,现在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一定冷得很,那大大的雨点打在脸上一定很疼吧。我心里不断祈求,老天爷雨快点停了吧!

黑夜总是漫长,等待更是漫长。我抱着被子流着泪,祈求着父母亲和哥哥早点回家。我不敢去点蜡烛,母亲说过,我一个人在家点蜡烛或煤油灯不安全,万一我睡着了,万一风把蜡烛吹倒了就要引起火灾,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一个人夜里也绝对不能出门。所以我好好听她的话,才让她不那么担心我。忽听到梁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定是那可恶的老鼠出来找吃的了。我把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害怕梁上的老鼠掉到床上来。闪电和雷鸣一直在交替着出现,雨水拍打着瓦片,屋檐滴落的水如瀑布声一般,河里的水是否会漫上路面?会不会做大水?听着不远处张家门头的仓库里,传出凄厉阴森的猫叫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些恐惧的元素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让我在恐慌不安中迷迷糊糊。忽然一个超强闪电,紧接着一个惊天动地的雷鸣,大雨戛然而止。我看见闹钟已是夜里十二点了。屋外的雨渐渐小了,父母亲和哥哥一定快回来了吧,按以前的出窑速度,正常情况最后一晚的出窑不会超过晚上十二点的。我咕噜一下爬起来,摸到灶间,用手摸到灶头里面一口大锅,加足了水,点了柴火,灶洞里的火慢慢旺了,锅里的水渐渐热了,一锅热水一定能温暖父母亲和哥哥的身体,我的眼泪在灶火前也慢慢煨干了。我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我听到门开的声音,我的心跳得猛烈,哐当,门开了,忽地灯也亮了,我看见三个黑乎乎的人。我一把抱住全身湿透的母亲,哭着说:“妈,我好害怕……”母亲说不怕不怕,我们回来了。电来了,橘黄的灯光填满了小屋。

母亲立刻给父亲和哥哥打了热水,让他们擦洗,她自己最后擦洗。父母亲和哥哥用热水清洗了之后,我已经把锅里焐着的饭菜端上桌子,盛好饭了,我也陪着他们一起吃饭。我问母亲他们怎么走回来的,母亲没有说,但我知道一定是跌跌撞撞摸回家的,第二天我看见他们膝盖上的许多淤青。母亲一直说我这个女儿真乖,家里安排得妥妥帖帖,饭菜做得像模像样,还想到烧热水……那满满一尺八寸铁锅的饭,快被我们掏空了。柔和的灯光下弥漫着菜籽油香、大头菜丝香、烤菜香、咸菜大豆的豆香、蛋汤的鲜香,还有父母亲和哥哥头发上的肥皂香。那时候的生活有时很苦,苦得一年辛苦劳作,也没有什么积蓄;有时也很香,比如一家人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掉一锅的米饭。

清晨雨终于停了,我推开窗,看见窗外的橘子花开了,叶子葱翠,花香浓郁。

母亲的嫁妆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嫁妆是两只红箱子,一只铜火熜,两把铝酒壶,两只锡罐,一对狮子斗缸,一盘花茶碗,一顶黑阳伞,还有一只状元篮和鞋藤盘。七七八八的木桶坏了的扔了的,新家伙不断更新的,印象不深,也就记不住了。

我记得这些母亲的嫁妆,是陪伴我们长大的东西。樟木箱在过去的那个年代是嫁女儿的必需品。我为什么一直记着它,是因为为了两只红箱子还挨了母亲的打。小时候母亲是非常辛劳的,不是去田间劳动就是上山劳动,刮风下雨基本没有空闲,虽然我还年少,家务活就已全部落在我肩上了。一天天气晴好,我想着把被子晒晒,抱着被子从红樟木箱前穿过,人小力气不大,被面蹭到了箱子,被箱子的铜钩子勾住了,我还死命往前拉,哗啦,一条被面硬生生被撕了个大口子。母亲晚上放工回家,看着这条被面着实心疼,她累得直不起腰,还要连夜在灯下缝补,忍不住打了我几下屁股,说我做事这么莽撞,家里唯一没补丁的被子也破了。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买布不但要有钱还得要有布票才能买呀,这被面撕烂了,现在想想当真不只心疼二字呀。

铜火熜是我和哥哥的最爱。冬天里全靠它了。母亲每次烧饭后把火星末子放在火熜底部,一层柴末子一层炭火,然后在面上盖上冷灰,按压结实。火熜慢慢地热了,可以热好几个小时,从早上热到晚上,从晚上热到天快亮。鞋子、袜子湿了全靠它烘干。手冻得僵硬了,连写字的笔都握不住,全靠它暖和过来,把被窝焐热,把衣服烘热。有时候嘴巴实在馋,哥哥还会在铜火熜里煨几颗倭豆、黄豆,噼里啪啦一响起,豆子就可以吃了,那真是香,绝对比现在的肯德基香上不知多少倍呢。也顾不着烫,直往嘴里扔,尽管烫得咧着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雪子喇喇响的寒冬,脚冻得像被啃掉似的,我们穿着棉鞋站在火熜上,等脚热了才下来。幸亏铜火熜材料厚实,经得起我们这些十岁小人的折腾。在那时候的寒冬腊月,我觉得铜火熜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取暖器了。想都没想到,如今有电热油汀、空调,不用担心寒冷了,只是这些新家电已经没有了我们儿时的童趣。

两把铝酒壶和两只锡罐到现在还一直保存非常完好。每次家里做祭日或过年过节一定拿出来用用,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母亲会买鱼肉,会买以前我们不舍得买不舍得吃的小菜食品。还会买点黄酒,用铝酒壶在灶台的烫罐里烫热,供好祖宗大人后,才会叫父亲喝几杯。炒好的花生瓜子冷透了就放在锡罐里,客人来了取一盆招待。当然我和哥哥总是趁母亲不在,偷偷摸摸去开锡罐,偷一把花生或瓜子跑到外面吃。母亲常笑着说一句话,老鼠管谷仓。原来我们是老鼠,管着家里的谷仓——锡罐。哈哈,终于在两只老鼠的管理下,谷仓不久就见底了。现在每次路过炒花生炒瓜子的路边摊,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买一些,然后把它装在这两只锡罐里。空闲了,看电视或者看书时,拿一把出来,剥剥嗑嗑,回味一下那时候的情景,着实不错,感叹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呀,以前没得吃,现在是怕吃多,怕吃胖。

一对狮子斗缸,一盘花茶碗,一顶黑阳伞,还有一只状元篮和鞋藤盘,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在了。狮子斗缸母亲拿来放糖和盐,用着用着摔碎了。茶碗呢,据母亲说都是我摔碎的。小时候吃饭,我一定要用这花花碗盛饭,三四岁,五六岁,自理能力还不是很强,一不留神碗就开花。母亲说,好在碎的都是碗,人没磕磕碰碰就好,否则姑娘家破相了。只是可惜这茶碗是母亲的外婆送她的嫁妆,如果现在还在,那可是价值连城。母亲的外婆家是个大财主,那东西可算是古董了。咱穷人也没这财运,没了就没了。不过我以后看见心仪的茶碗再买一套,好好泡碗茶,叫母亲大人坐上座,让她尝尝女儿递上的盖碗茶。

鞋藤盘陪着母亲好多年,一直到我儿子小时候还在,还用它给我儿子做小鞋。母亲说小孩子穿布鞋舒服。母亲的女红是非常不错的。我们兄妹小时候,虽然家里穷,可母亲总是变着法为我们做出一双双全村独一无二的布鞋。方口的,船鞋,搭攀的、松紧带的,式样好,大小合脚。正月里在村子里跑一圈,脸上老有光了。不是这家来要鞋样就是那家来借楦头,母亲总是来者不拒。母亲为我儿子做了好几年的棉鞋。现在老人家眼已老花,儿辈们也已不穿她做的鞋了,那鞋藤盘也发霉被蛀虫蛀掉了。

母亲的嫁妆所剩无几了。许多东西虽然不在了,可那些时光一直都在!老时光,希望再慢一点遗忘!

原载于《浙东》2024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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