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消情长
作者: 许雪松时间幻觉
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七八年前,对时间有了另一种看法,觉得人在完全沉浸或投入某项事物时,时间是停止或不存在的,并下意识觉得这是书法家之类长寿的原因。今天读到这句话:“当下是存在的重要秘密。当人沉浸于当下,时间会消失。”印心处仿佛被光照亮,小小喜悦慢慢从心上漾开来。如一朵花的绽放。
与朋友喝茶,也聊及新年的愿望及打算。朋友说只是整理一些文字资料,自己的父母的。这是一项繁琐的工作,需要极富耐心,但又是件必须做的事。我也是,虽然写的诗词不多,但几年积累也需要进行阶段性的梳理与修改。旅程与旅程之间,需要停下来栖息,走走停停才能走得更远。也明白,自己不是那种勇猛精进的人。尊重天性,也是一种自然。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性的人,不愿意投入更多时间去思考与记录,只是随缘度日随心所欲。朋友说是散淡,其实我知道是懒散、懒惰。制定目标,然后努力尽早去完成,在事上干脆利落,在心上了无挂碍。这样才好。
晚上参加一个婚礼,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附近停好车,沿着姚江走至对岸,寒凉的夜风吹过来卷起裙摆,不由加快步伐,站在桥头一瞥两岸灯火朦胧,映在江面上点点如星光闪烁。婚礼豪华、隆重、浪漫、温馨,郎才女貌,所见皆美好。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精力财力保障下,婚礼怎么办都不过分。真挚地送上新婚祝福。
“你只有不停地奔跑,才有可能立在原地”,影读群飞白抛出这句话引起一片唏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2024,这一程我的功课是专注与放下,不是一时,是余生所有日子。
白梅开了
好眠。清晨六点窗外鸟声啼啭,暖日里啼声特别欢快清脆。有一只小鸟,时而啾啾短促清亮,时而拉着高旋儿婉转动人,用声音撒娇卖萌,点开手机记录时一字一啼,直将人心思啼软,仿佛淋了一身绵绵春雨。充分体验这一刻,鸟群飞走后,从远处迢递隐约啼声。
中年之后,我开始对一切微小之物产生浓厚兴趣,时常在野草闲花中流连忘返,慢慢有了俯身观察倾听感悟的觉知。我欣喜于这样的变化,也因此得以保持年轻丰盈的心境而无惧生命的老去。
于自然之道作无尽的探索,既是整个人类的宏大使命,也是个体生命的生发之道。“自我都太微渺,不如让它融化”。但我心里有一颗明珠。
东苑水边一株腊梅开了,采撷十几粒小花苞儿。收到一束鲜切水仙,处理后插满瓶瓶罐罐。一整天被花香拥抱着,金色阳光在木地板上跳跃。珍惜此刻的“见”与“闻”,心与眼睛同时抵达的美好。一个人的世界,如此简单,又如此丰盛。
做八段锦、读经、看书和电影、喝梅花茶。女友发来一段视频,蓝天下高大乌桕树上白果点点,远远看去如一树含苞欲放的老白梅,姚江在阳光下呈现出幽静的墨蓝色,不远处的青林渡铁路桥上列车流水一般驶过,这般动人景致一生能看几回?
跟女友说想去武夷山,止止庵的白梅开了。
山水供养
清晨醒来,听到雨点缓缓打在窗篷上,脆生生的一滴又一滴,这声音又清脆又飒爽,敲响冬日的沉寂,较鸟雀的婉转和鸣又别是一番意趣。听了一会儿又蒙眬睡去,仿佛撑了一舟烟雨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选了一款沉香,盒上书写:如是我闻。素雅,清淡。同事换了新岗位,去探望时顺便带给他。曾经赠他一款鹅梨香,他说偶尔点一支熏得房间好香,聊起香来神情轻松愉悦。好的香气仿佛布了一层结界,人在其中容易舒展身心,连时光也变得缓慢,这是烟云供养。
当然最好的是山水供养。中午在窖湖边吃饭,对着一窗烟雨空濛的山水,虽不能扣舷而歌,但也是举杯陶陶,相与共饮。
出门至湖边,惊起几只栖息的野鸭,扑打着翅膀迅捷地飞掠过水面,留下两痕水墨縠纹,远山、堤岸、绿树、白墙在湖面上投下倒影,阴阳相依。雨雾、山峦、水汽氤氲一层薄透的轻纱,似山水画极为写意的一笔,又那么传神、飘逸。江南的山山水水,即便是冬季,也不会让人觉得萧瑟,反而增添了几分静美与澄澈,这是季节的留白,令人折服的自然秩序。
山有色,水无声。被这一方山水深深地滋养。
心事有谁知
想雪了。
微博热搜,南方大部分地区下雪了,这个大部分里没有宁波。想起小时候的冬季经常会下雪,同云密密的欲雪天气,早早就清扫好“道地”,等着雪落下来。
起初是大朵的烂雪片斜着飘,过一会儿雪片慢慢变得洁白轻盈,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扬,再后来就是不管不顾铺天盖地抛撒。抱着汤炉子躲进被窝,清晨醒来眼前一片耀眼的白。白色是唯一能够将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的颜色。至浅至淡,却能一统江山。是天道,非人力可及。
有一年冬天大雪后,穿上厚厚羽绒服,带小哲去后花园里玩雪。那时花园里没有水泥地,没有小广场,只有曲曲折折的鹅卵小径和爬满藤蔓的木质亭廊,园中长满各类质朴蓬勃的绿植花树。走在小径上一不留神雪就从各个方向簌簌落下来,又清冷又恣意。
我忘记了有没有堆雪人、搓雪球、打雪仗,只记得他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带着纯真好奇的目光去触摸他所看到的一切。天地洁白,心中无碍,年轻的女子牵着活泼的男孩,走遍花园的每个角落,去探知雪中的世界。从来没想过许多年后,江南再也没有落过一场好雪,我们再也没有一起看雪。
今天,我很想他。悉尼,现在是热烈的夏天。
畸人青藤
早起。
简单洗漱,接送父母至高铁站,去向更南的南方。
出门取车,外面像个大冰箱,冷气如影随形,短短几十米路耳朵就冻得生疼,一进车门立马把暖气调到最大。没有空调那会儿,江南冬季最冷的那几天确实难捱,全靠“抖”来抵御严寒。一晃,那些屋檐下挂着冰柱、井口冒着腾腾热气、青菜上覆满白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但“晒日头”的习惯还在继续。午饭后与同事对坐南窗,慢悠悠喝茶,因正翻着同一本读画录,便自然地聊起青藤老人,聊他狂草里的刀光剑影、《墨葡萄图》中的狂歌当哭。21年观看“畸人青藤书画展”时我未能完全领略此图之妙,这两年练习书法后,再观此图可谓笔笔惊心,这纸上点点墨痕分明是他的眼泪。左上侧自题诗笔力遒劲与原画浑然一体。
再三品读,在感佩之余又颇觉辛酸无奈。他的癫狂、孤傲、悲愤、伤痛、自嘲、恣意、落拓种种情绪在《雪蕉梅竹图》《黄甲图》《竹石牡丹图》《咏剑》《咏墨》等作品中宣泄得淋漓尽致,以笔墨游戏尽诉心中块垒,无意中却成为后人难以企及的经典。欣赏他的字画如同阅读他坎坷并几近扭曲的一生,刺痛的不仅仅是视觉,还有心。
今年三月,去绍兴采风,在青藤书屋参观时,我侧身立于花格窗前,请同伴为我拍下一张小照。那日晴天空碧,春风与归,庭前石榴树上幽鸟相逐,墙角的那一丛芭蕉高大肥绿,阔大的叶片将月洞门上“天汉分源”四个字衬得愈加古拙别致。这样的风和日丽,想必也是他喜欢的天气吧。
梅花雅集
我们陆续抵达森林公园。
这次雅集,梅花是主角。我们为它而来,它为自己而开。感恩每一次绽放与相见。
公园里的梅花整体还是豆蔻梢头,只有一树宫粉悄然怒放,衬得蓝天愈加明澈,幽微处可以闻到淡淡清香。乌桕树苍劲有力,梢上白果点点似梅非梅。竹篱笆内两只白鹅萌凶萌凶,见人来时嘎嘎嘎地叫个不停。林下一群母鸡悠然自得。我们端起酒杯,几只花鸽子飞过头顶稳稳地落在屋檐上。万事万物相互映照又浑然一体。
自三年前樱花雅集后,我们再一次相聚,喝茶、赏梅、谈诗,这样的日子稀少而珍贵。阳光下,青年诗人轮流站在凳子上朗诵自己的诗歌,红尘之外,内心深处,依然具有这样的激情与纯粹。即使这一天这一刻是那么的短暂,也值得被记入个人年度大事记,反复地咀嚼与怀想。
给自己的作品赋予情感,那么这些带着生命气息的作品就会跨越时间与空间,在同频之人的阅读中一次次复活。
人来鸟不惊
二月一日,清晨雨微微。
撑伞,穿过河边小径。南天竹丛中刷的蹿出一只黑白色鸟儿,不及细看,又刷的飞进近旁的一棵桂花树中,待走近时,只见深碧色叶子微微晃动,哪儿还有鸟的影子。再往前,两只乌鸫在河边栏杆上散步聊天,没空理我,真正的“人来鸟不惊”。是两只好鸟。
经过木兰树,雨中一盏盏花苞如蘸了水的大毛笔头,淡灰色天空铺开宣纸,雨雾中慢慢绘就一幅写意迎春图。小红书上刷到有卖鲜切玉兰,那么多那么大的花枝,不知怎么拗的下来,不禁替玉兰树痛了一痛。
曾经窗外的大樟树被拦腰锯断,几十上百只鸟儿的热闹晨会不知搬去何处,但依然会早醒,也依然会听着鸟鸣(少很多)或雨声睡个回笼觉。
从桥上回望,细细雨珠飘落在淡青色河面上,留下重重叠叠的雨痕,河岸两边熟悉的旧楼宇、蘑菇头般的绿樟顿时生动起来。无数汽车、电瓶车从身边流水一般驶过。还有三天就立春了。
长乐未央
进入腊月,天寒风厉,养一盆水仙,给予清水和阳光,看着它一天天成长,叶片变得高挑肥绿,抽出细细花茎,孕育花苞又一天天膨胀。开花那日,满眼的青碧与浅黄,爽心悦目之余,更可磨墨提笔写一幅水仙清供图,在嫋嫋花香中迎来一个新的春天。这般岁朝乐事所费甚小又饶有意趣,是近年来之所好。
说来也巧,前年立春这天家中水仙开了两朵,那天写下“茎绿蓬蓬吐翠烟,小花两朵立春天”的诗句。昨儿又是立春,早上探花,躲在碧叶后的几粒花苞胀鼓鼓的将开未开,下班回家,一抬头便看见搁在窗台边的笔洗中开出一朵水仙花,纤柔清美,芳姿出尘。不禁感叹,花不负我。爱默生有一句话:请接受大自然的节奏,她的秘密是耐心。我想我懂了。
今日北风瑟瑟,天寒地冻,友人应约再上五磊寺,于住持和尚处替我请来一幅墨宝,午时刚过即送至单位门口。展开条幅,隶书“长乐未央”四个字笔力雄浑,厚实圆融,有简帛之味。心中欢喜,也十分感恩。
《金石索·汉长乐宫瓦》:“‘长乐未央’,此长东宫瓦。”这四个字原是刻在汉宫的一片瓦当上,意为欢乐永不终结。当初对这四个字一见钟情,只是单纯喜欢这四个字的组合。就好像少女时喜欢一个人,喜欢他就是他,而不是他之外的一切。长乐未央,平仄仄平,读起来音韵清脆优美,情意绵长。
小年那天,写了很多张“长乐未央”,可惜笔力孱弱,终究成为一堆废纸。不料今日有此意外之喜。庆山在新书里说:“人与人之间,人与天地之间,人与自性之间,不管是千山万水,还是短短交会一刻。若能相见,便是完成。”水仙花开,长乐未央,莫不如是,完成那刻即是圆满。
山海相见
山海相见。
去了南澳南的西涌,就想单纯地看看海。
因与家人同行不方便徒步最美海岸线,就选择了西涌天文台这边。有木栈道可以下去海滩。吹风、观景、放空。
出门磨磨蹭蹭,到西涌已是午饭时间,一人一份猪脚饭,意外的好吃。饭毕,接驳车迟迟不来,问工作人员说步行到天文台约半小时。征询父亲意见说:可。于是一行人缓步上山,路遇惊喜。
这一片海边的山林没有过度开发,再加上相对温热的气候,路边大片绿色植物蓬勃生长,野性十足。走不多久,就看到有很多蝶儿翩然,走至半程,蝶群飞舞,人来不惧。停下,拍照,翅膀扑闪又对不上焦,一只花蝴蝶却飞过来停在手上,那么轻盈,那么美丽,却又那么脆弱。一路上,看到好几只蝴蝶因避让不及被撞落在地,如同一片落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两年前健步如飞的父亲,如今步履沉重,看着心酸。人的一生不断翻山越岭,超越痛苦与孤独,却依然要遵从生命的规则与秩序。衰老说来就来,无法缓冲。“蜉蝣一世,朝生暮死”,人之一生,百年光阴又何尝不是短短一瞬。
走至天文台,大片海景扑入眼帘。山海相依、岬角壮阔、海岸线蜿蜒曲折,大朵大朵洁白的浪花破空而来,前赴后继不断冲击着黑色礁石,激起细雪似的飞沫。眼前这一面孔雀蓝大海,深沉、浑厚、凝重,日夜流转。
父亲倚着栏杆拍照,少年与外祖父合影,大风刮过,印下这一刻光影。
从山顶至海岸有一条竖向木栈道可通,第一段路线比较陡峭。独自一人,微微恐高,大太阳,大风,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提起裙子,走得颇为艰难,但眼前不断变幻的海景又诱惑着我继续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