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赔钱!
作者: 赵挺1
炎热的傍晚,我坐在小吃店里,学《灌篮高手》里的场景,揉着一个个纸团,然后一个个朝门口的畚斗里扔。有些扔在了外面,有些扔到了里面,有一团,扔中了路过的阿翠外婆的正脸。
阿翠外婆扶着门框,怒气冲冲地指着我说,小赤佬,赔我。
我眯着眼睛说,外婆,给阿翠外婆一笼小笼包吧。
外婆转身说,小赤佬,没大没小,给阿翠外婆道歉。
我毕恭毕敬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敬爱的阿翠外婆,非常对不起,学流川枫没有学好,打到了您美丽的脸庞,我……
外婆左手拿勺,右手揪着我的耳朵说,再不给我正经?
我缩着头说,阿翠外婆,饶命,饶命啊。
阿翠外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有高血压,心脏病,还中过风,你这扔过来,把我扔倒了,你就要赔个底朝天。
我说,纸团还能扔倒你呀?
阿翠外婆说,我两眼一黑,直接躺在店门口,你拿什么赔?
我说,拿我的小命赔。
阿翠外婆似乎任何东西都会精细地算上一笔,且自动触发索赔。有一次我在店内玩呼啦圈,飞了出去,直接套在了阿翠外婆的身上。她告诉我,这衣服是镇上裁缝店花了不少钱刚做的,衣服弄出了条痕,纽扣都被弄歪了,算下来,起码六块五毛钱,赔我。
我当场愣住了,这个还能算出这么精确的数字。我没钱,转身塞了两包咪咪虾条给阿翠外婆,代表我最大的诚意,阿翠外婆竟然也接受了。
阿翠外婆走到志高小店,把两包咪咪虾条放到柜台,转卖给了志高。志高拿钱的时候,阿翠外婆又想了想,收起一包,带回去给儿子山牛吃。
2
每天早上,小吃店门口的路两边,小摊小贩聚集成一个小集市。阿翠外婆总带着一脸的精明穿梭其中。她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审视一遍,进而展开山呼海啸般的价格战。
阿翠外婆拿起一株青菜,一瓣一瓣掰,眯着眼,拉着一片菜叶说,这不是本地货。说完拿起另一株,5毛一斤,你可以赚多少?
摊主见是阿翠外婆,直接说,四毛一斤,一分不赚你,直接拿走。
阿翠外婆摇了摇青菜说,不可能,我阿翠的脸没有这么值钱,四毛你赚多少?三毛卖不卖?
青菜摊主直摇头。
阿翠外婆指着一株青菜说,你看,有虫眼,放了几天了?
阿翠外婆走到三缸的猪肉摊前,左看右看,三缸握着猪肉刀说,都是刚杀的,新鲜货,2块5一斤,我都是一口价。
阿翠外婆说,猪肉就你这里卖得最贵,2块5就2块5,还说得这么大声,你肉金子做的?
三缸撸起袖子哈哈一笑说,就是金子做的,要买就这个价。
阿翠外婆问,你这猪肉哪里拿来的?
三缸说,我自己生出来的啊。
阿翠外婆转到鞋摊前,拿起自己中意的拖鞋,先采取口头打压,塑料材质差,样子丑,颜色容易脱落,得知一双卖8块钱,阿翠外婆加大打压火力,就这东西还8块,你看穿几天就会脱开,这鞋底,一不小心就要滑倒,到时候大脑震荡,头颅开花,赔的就不是这几个钱了。
摊主说,6块,赔本给你了。
阿翠外婆说,还6块,要不是我家阿牛要,这拖鞋白送我都不要,3块行不行?
摊主说,最低5块5,不能再低了。
阿翠外婆说,那不买了。采取“断然转身假走”战术,却不见摊主挽留,于是在小集市上逛了一圈,又回到摊前说,看在我家阿牛的份上,3块5。
摊主说,3块5只能买一只。
阿翠外婆一愣,提高声音,一只就一只,给我,我看你另一只卖给谁。
摊主说,我看你买一只给谁穿。
此刻,站在旁边围观已久的我,吐出一句,把阿牛腿打断一只,就可以穿了。
阿翠外婆一听,手掌插进拖鞋,举手就要打我,摊主忙说,哎哎,打坏了,要赔。
我双手抱头说,阿翠外婆,拖鞋打坏了,你要赔,把我人打坏了,你也要赔。
一听到“赔”字,阿翠外婆格外敏感,放下拖鞋说,行行行,就五块五吧,别争了吧。
阿翠外婆掏出皱巴巴的5张一块钱的纸币,外加一枚5毛的硬币。摊主接过钱,阿翠外婆又掏出一张更破的纸币说,换一张,旧的给你。
3
阿翠外婆从没在外婆的小吃店吃过东西,但会经常出现在小吃店,偶尔买包子给山牛吃。
阿翠外婆盯着出笼的包子时,包子已经不再是包子,而是拆解成面粉、猪肉、柴火、佐料、人工等费用。从她皱着眉头的神情里,你能看出脑子里正噼里啪啦地算着。
碍于小吃店长久恒定的价格,她不好意思展开激烈的讨价还价,但总会提一嘴,这个一半的利润有的吧?
外婆忙活着说,阿翠啊,你算得比我还好,要是你来开店,能把店开得更好。
门口的三缸听到了,粗犷一笑,阿翠开店啊,黑心店啦,那肯定好啊。
阿翠外婆白了三缸一眼说,你一毛都不便宜的人,还说我开黑心店。
三缸说,我们是良心价啊。
阿翠外婆掰着手指说,你这猪肉我给你算算,饲料、人工、场地、运费……
我忙递上我的暑假作业说,阿翠外婆,你这么会算,帮我做做算术题吧。
阿翠外婆一挡说,一边玩去,我血压高了,你赔不起的。
小吃店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大肉包,阿翠外婆从不买。她会东看西看,徘徊转悠,闲聊计算一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她会说,还剩的这几个,便宜卖给我吧。
外婆会爽快地将剩余包子装进袋子,你说几块就几块吧。
阿翠外婆说,那是几块呢?2块行不行?
外婆说,行。
阿翠外婆笑着接过包子说,主要阿牛要吃,你也卖不完了,又不能过夜,扔掉也浪费……
我觉得阿翠外婆占了便宜,便说,我要吃,都留给我。
外婆说,你吃,你现在就吃啊。
我揉揉肚子说,我晚上再吃。
阿翠外婆笑着拎着包子满意地走了。
傍晚的村道上,山牛边走边满嘴塞着大肉包。有人笑山牛吃得满嘴流油的滑稽样,也有人嘲笑他晚上吃早上的包子。
外婆说,你别笑人家,这是人家的晚饭。
并不是每次都有剩余的包子。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有时候只剩一个肉包。外婆说,阿翠啊,这个包子我自己也要吃的。
我说,外婆,我也要吃早上的剩包子。
外婆说,你这是作,没事找事。
外婆不知道,当我问山牛好不好吃的时候,山牛憨憨地掰了一半让我吃,我和山牛坐在路边的村道上吃着,夕阳西下,晚风轻拂,我似乎对肉包有了另一种理解。
4
阿翠外婆喜欢炒货,偶尔给自己买点瓜子。当她站在瓜子摊前,似乎每一粒瓜子都在接受她的审视。她绝不浪费免费试吃的机会,但每次很有原则地只吃十粒,并且告诉对方,我算过了,10粒你不亏的。
摊主称完重之后,她会换秤复验,找旁边的摊主再称一下,说是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不吃你的亏,你也不吃我的亏。这些摊主已习以为常。
令人惊讶的一次是,阿翠外婆说,我能不能不付钱?
摊主一愣,心想,不付钱,还问得这么理直气壮?犹豫半天说,拿一小把去吃吧。
阿翠外婆说,不是,我拿三只苹果和你换一斤瓜子怎么样?
摊主第一次做生意,遭遇以物换物,竟一时不知所措。阿翠外婆的“以物换物”也会用在买小吃店的剩包子。比如一双鞋垫换三只包子,三只塑料袋换两只包子,几张旧报纸换一只包子。
外婆一概答应,偶尔也会说,算了送一两只给你吧。
这时候阿翠外婆,坚决不要白送,要不付点钱,要不拿点没什么用的东西。
她拎着包子的时候说,我不要白占便宜,要的是划算。
阿翠外婆用三只苹果,换来半斤多的瓜子,开始边嗑边唠。闲聊到村里的孩子,有人说赤脚野生小孩,抓泥鳅抓鱼功夫一流。三毛足球踢得明星一样。娜娜成绩次次全班第一。乐乐跑步跑得已经快要去参加奥运会了。阿正好像还去上海参加什么比赛了。甚至还夸我,脑子活络,大有前途。山牛除了吃喝是个没有特长的人。
阿翠外婆用力吐了吐瓜子壳,说,我家阿牛,一米八多,一只手空水缸可以拎起来,那字写得端端正正,加减乘除算得比打算盘的人还厉害,跑步起来唰唰唰。
我说,阿翠外婆,阿正还会打电脑,山牛会吗?
阿翠外婆说,打电脑算什么,他要打起电脑来,电脑都要被打死。
我说,阿翠外婆,山牛能去参加奥运会吗?
阿翠外婆说,什么会不会的,你会不会啊?
我说,我会啊,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乾坤大挪移,还有机器猫的所有小道具。
阿翠外婆差点将瓜子壳吐到我脸上,说,乱七八糟的,你会的,我家阿牛还不会?
阿翠外婆连喷带吐地说,我家阿牛,长大后一定是这里最有出息的人,会当大官,会发大财。
其实阿牛已经长大成人了,但是他依旧像小孩子一样和我们相处,时不时还有人欺负他。阿翠外婆经常替阿牛出头,火力全开,骂声连片。
令我不解的是,阿翠外婆有一次在垃圾堆放点,和拾荒者阿财吵了起来。原因竟是为了抢垃圾堆里的一小截尼龙绳。阿财是垃圾堆的常客,阿翠外婆偶尔也会在垃圾堆里张望一番。
外婆闻讯出去,劝说着,阿翠,算了,一根尼龙绳,没必要。
阿翠外婆说,算什么算,这是我先看到的。
老胡大声说,阿财就靠这生活,你就让让他。
老腔迷迷糊糊地说,你看你,和阿财还要争,你看你丢脸吧,面子呢。
阿翠外婆说,丢什么脸,我没偷没抢没骗,脸有什么用,面子能赚钱还是能赔钱?
众人哑口无言,阿翠外婆拿着尼龙绳说,他是捡破烂的,我也是捡破烂的。
5
这一天,县里的好乐多大卖场开业,广告已经打到了村子里。一楼所有食物都免费品尝。阿翠外婆带上山牛准备往镇里赶。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出远门。他们打听了志高小吃店的小面包车是否去配货,打听了三缸的摩托车经过哪里,最终免费搭上了阿珍去县里打工的人力三轮车。
就像当初我坐在阿珍的三轮车上一样,他们摇摇晃晃,交替骑踩,终于走进了县城的大卖场。一楼只有两家食品店。一家卖酒水,另一家卖牛肉干。酒水不能喝,牛肉干只能试吃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跑到二楼,得知只有一楼的食品才能免费试吃。
阿翠外婆领着山牛回到牛肉干店前说,山牛,我们不白吃,多少钱我们买。
店员说,正宗云南牦牛肉,110元一斤。
阿翠外婆一听,内心开启最强讨价还价模式,而这模式往往伴随着夸张而有代表性的动作。
阿翠外婆瞪着眼指着说,30块,我买三斤。
店员不同意。阿翠外婆咧着嘴握着拳头说,40块我买五斤。
未果。阿翠外婆跺着脚说,50块。
店员依旧没反应,阿翠外婆手脚并用说,51块。
阿翠外婆又伸出一只手说,来,52块,行,53块,54块……
正德说过,他最喜欢看阿翠外婆讨价还价,这气势和动作,比男人划拳还勇猛。
正德不知道,这一切在县城新开的最大卖场里毫无作用。
价格个位数上升,动作却没有重复。加到六十块的时候,阿翠突然说,你知道耗牛怎么养的?知道它们被宰之前的心情吗?你知道飞毛腿导弹吗?知道……能不能给我儿子再尝一块呢?
阿翠外婆这次打算以时间换取优惠。时间反正不值钱。于是,他们错过了回来时阿珍的三轮车,也错过了最后回村的末班车。
阿翠外婆问山牛,这牛肉干好吃吗?
山牛拼命点头。阿翠外婆施尽各种讨价还价“法术”,最终以原价买下一斤昂贵的牛肉干。他们从县城摸黑返程。阿翠外婆让山牛要藏好牛肉干——这辈子她都舍不得吃一块的牛肉干,一定要省着吃。他们沿着那条水泥公路慢慢往回挪动。山牛捧着宝贝一样捧着那包牛肉干,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家中墙缝里,一块没吃,过了保质期。
6
阿翠外婆急匆匆地跑进店内,说昨天让外婆兑零的那张十块纸币是假的,她现在才发现错拿给外婆了。
外婆一拍脑袋,问三缸买肉的时候给谁了,三缸说,给老胡了,老胡哎呀一叫,给傍晚的卖货郎了……阿翠外婆等了很多天的挑货郎。挑货郎一脸茫然地说,做了这么多生意,真的没印象了。
阿翠外婆又付了二十块给外婆,外婆给三缸,三缸给老胡,老胡等了好几天又给了挑货郎。
阿翠外婆特意嘱托挑货郎,你一定要再想想,这十块到底给谁了,我只想便宜点,并不想免费拿好处。
阿翠外婆的做法,令童年的我不可思议。按照我童年的理解,阿翠外婆用出了一张假钞,这叫成功用出了假钞。
我问外婆,阿翠外婆怎么突然变这么大方了?是不是赚了很多的钱?
外婆说,你没啃过树皮,阿翠外婆啃过,她的老公,为了钱,拔掉了氧气管。
我说,我以为阿翠外婆是个小气鬼。
外婆说,你现在穿的T恤都是阿翠外婆,讨价还价给买来的。
我说,你不会讨价还价吗?
外婆说,我们村有了她,就不用我了。
我问外婆,阿翠外婆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外婆说,喝着咸菜汤,养活了高大壮的山牛。
我说,在傍晚吃着早上的包子吗?
外婆没说什么,阿翠外婆又急匆匆跑进来说,找到了找到了,隔壁村的一个小姑娘,就这张我做了记号的假币。阿翠外婆说到一半,看见我们桌上有两只肉包,说,卖吗?或者送吗?
我说,不卖也不送,一只我自己吃,一只我送给山牛吃。
阿翠外婆,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我的额头,是我高血压了,还是你发烧了?
说完,她尴尬地笑了,精明的眼睛里似乎透着晶莹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