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的袋鼠

作者: 玄青花

1

重回故里,村庄和人,都已随着流逝的岁月老去。在村口下了出租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渺小而陌生的村庄。略微停顿,出租车便发出轰鸣扬长而去,恩珠沿着空荡荡的村路,步履沉重地走去。

坐了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又换乘一个小时出租车才到达故乡。凝眼望去,仿佛置身于梦境中。虽没有一丝期待,但是目之所及都是既陌生又疏离的风景,勾起她少许惊慌与唏嘘。

微信消息提示音接连不断。即使不看发信人,也能猜到是谁。恩珠将手伸进口袋,按下了手机锁屏键。平复心情后,她深吸一口气,取出手机,打开屏幕。

“你有没有两千块?电费交了,管理费还欠了三个月。一拿到钱就给你。”

是母亲发来的短信。短短几行字,一如母亲的性格般直截了当。没有一句道歉,只是陈述理由和目的,传达要事,让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最终只能无奈接受。

她深深叹了口气,像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

早春的刺骨寒意混杂着冷风,钻入她的身体。每次呼吸,略带腥味的气息便涌入口中。她微微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向前走去。人生在世,有时会像现在这样,时常伴随着一种挫败的感觉,仿佛自己孤身一人被遗弃在荒岛上。在恩珠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那大约是一年前春节刚过的一个下午,她从医院回来,刚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喘口气时。

“恩珠啊,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出口……能不能借我两万?一个月之内还你。”

那是第一次。或许是母亲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向她伸出求助之手。碰巧,她手头还留着一些钱。

“就一个月?”

“放心吧。顺利的话,或许不到一个月就能还清。”

那时,母亲还在工作。时不时有人向她委托中外贸易代理业务,母亲给那些做小规模生意的外国老板提供的劳动力比年轻人便宜,所以即使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母亲的工作也没有断过。恩珠借钱给母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当一个月期限被拖延到两个月、四个月、半年时,恩珠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追问母亲把钱用在了什么地方,才勉强得到“借给别人了,还没收回来”的回答。在自我安慰说损失不大后,一种疑问开始悄然滋生。

“到底借给了谁呢?”

在恩珠的印象里,母亲一向是坚强、有原则、睿智而独立的女强人形象,她一生从不向别人借钱,也从不借钱给别人。年过七旬的母亲,熟练地操作电脑和手机,发送贸易代理确认函,闲暇时还兼职做出口服装的验货与贴标处理。而且,母亲对代理费和中介费的计算一丝不苟,与亲戚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也处理得非常妥当。想从这样的母亲手中骗走钱,简直就像是老虎头上拔毛一样冒险。而能做出如此冒险举动,并且有迫切苦衷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入母亲的熟人圈子。

“济贫不济穷。”

母亲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要依赖别人,要靠自己的力量在世上生存下去,这是母亲的铁则。有人在背后议论母亲,说她是个铁石心肠、没有血泪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向母亲借钱未果,或是想占母亲便宜却落空的人。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母亲独自抚养着三个子女,坚强地活了下来。

恩珠既尊敬这样的母亲,有时又感到窒息。母亲的人生到底是什么?不,母亲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恩珠将手机塞进口袋深处。水泥路两旁,白杨树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道路笔直地穿过雪尚未融化的黑黝黝的农田,延伸向村庄。即便如此,远方还是能看到春日里朦胧的雾气。村庄在那雾气后面,像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已,她呆愣片刻,仿佛飘浮在其中,漫步前行。

人生中,当内心彻底崩溃,没有任何依靠,悲伤到心如刀绞,泪水都已干涸时,她也曾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里的柏油路坚硬无比,没走多久,脚上就磨出了血泡。或许,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如临悬崖。那时,母亲发来的短信也总是不断,她的文字很直率,充满了自信,甚至已经达到了有些厚颜无耻的境界。

“有没有五千元?哪怕三千也行……两天后一定还你。”

随着委托贸易代理业务越来越少,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当收到母亲这样的短信,恩珠都会盲目地穿梭在城市黑暗的巷弄里,直到脚后跟磨破流血。然后,在破旧的小巷餐馆里点一碗面条,等到面条完全泡烂,便开始愤怒地搜索和浏览网页。

“总是借钱的人是什么心理?”

“家人借钱不还怎么办?”

“什么是精神操控?”

“最近流行的诈骗手法有哪些?”

她停下脚步,目测前方,估算着距离,应该还有几里路的样子。一望无际的平原,毫无遮拦地展现在眼前。故乡的村庄,就坐落在平原的中央,这里曾是附近一带有名的沃土。远处传来卡车轰鸣声,似乎已在为春耕做准备。她眯起眼睛眺望着。越过卡车,能看到天地相接之处的白色地平线。地平线附近,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她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尚未融化的积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杵在原地凝视半天,不知不觉间,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在网上偶然看到的一张热门照片。那是拍摄于面朝一望无际的大海边的一只母袋鼠。袋鼠站在那里,以一种令人震惊的荒凉目光,凝视着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大海。而在下一张照片中,母袋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只剩一个渺小的点。网民们纷纷落泪,称这是母袋鼠为了追赶被海浪卷走的小袋鼠而自杀的场景。

“你是说袋鼠?袋鼠也会自杀?”母亲说。

“反正他们说是这个意思。挺可怜的。”我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不会吧,为母则刚,更何况是袋鼠。他们肯定是误解了。”母亲淡淡的说。

母亲对那张悲惨的照片无动于衷,反而数落起现在的人们只会看表面现象,母亲还觉得袋鼠这种动物不可能那么通人性。恩珠对母亲缺乏共情能力感到一丝反感。

“不是说想看海吗?好不容易找到照片,却又挑刺……不如干脆去真正的海边看看。”

“我哪有时间啊。就这样也饱眼福了。”

恩珠的母亲喜欢大海。原本他们的故乡是一片平原,即使只有一条小河,大家也很满足。所以母亲常说,只要看看大海,心里就豁然开朗,也会感到无比舒适和安心。他们居住的城市,是毗邻东海的沿海城市,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时间特意去海边。所以,母亲便把电脑桌面设置成恩珠找来的大海照片,聊以慰藉未成行的遗憾。

恩珠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照片。那只母袋鼠,孤零零地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凝望着空旷的大海,它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对于恩珠来说,母亲的存在就像那只母袋鼠。无论是恩珠的母亲,还是现在已经成为母亲的恩珠,或许都与那只袋鼠别无二致。所以,在某个时期,恩珠觉得自己和母亲真的非常像。甚至连三十岁左右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同样不健康的。恩珠自认算不上是一个体贴的女儿,而母亲性格也比较冷淡,所以从未苛责过这样的恩珠。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是丈夫发来的消息。

“律儿的手术时间定下来了。准备好手术费。”

“知道了。”

她尽可能简单地回复,然后放下拿着手机的手。五岁的儿子律儿,从三岁那年夏天开始,就一直喊着胸口疼。起初,她以为律儿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是因为不想去幼儿园而装病。每当这时,她都会像母亲那样严厉地,毫不留情地责骂孩子,但随着次数增多,恩珠也开始感到不安。为了确诊儿子的病情,她跑遍了三家大型医院,拜访了五位有名的专家。医生说,律儿患有罕见的小儿心绞痛。如果不进行血管造影手术,安装支架,就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他们一家的幸福,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紧随其后。司机鸣笛催促,她不得已侧身避开。司机转过头,咧嘴笑着,对路边的她说道:“上来吧,我捎你一程。”

2

从很小的时候起,恩珠就总是等待着母亲。起初是半个月,后来是一个月,再后来,是几个月甚至半年。每次回来,母亲都有些不一样。母亲身上散发着一种转瞬即逝的陌生气息,她将玩具和衣物等东西交给父亲,小住几日,便又匆匆离去。母亲这样做都是因为弟弟成柱的治疗。而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恩珠上初中。所以,恩珠总是想念母亲,那种思念,就像一种即使母亲就在身边也无法填补的缺憾与渴求。

恩珠的父亲喜欢画画,在恩珠就读的学校里教孩子们美术。最初,恩珠的父亲支持妻子的决定,后来是理解,最后变成了无奈。在恩珠小学和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厌倦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家庭生活。姐姐贤珠出于作为长女的责任感,放弃了大学入学考试,去往遥远的城市工作。而恩珠开始寄宿高中生活的那一年,父亲背着画板离开了家。

那年冬天,母亲变卖了故乡的家产,还借了一笔钱,带着三个孩子搬到了一个坐火车需要六个小时才能到达的沿海城市。母亲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寄宿的恩珠,但实际上,是专家认为气候湿润的海边生活更有利于缓解弟弟的病情,这似乎也对母亲的决定起到了关键作用。直到现在,恩珠也不清楚弟弟成柱疾病的正确病名,有的医生说他是先天性免疫功能缺陷而导致的恶性皮炎,而更多的医生说那是胎毒。

姐姐贤珠多年来一直帮助母亲精心照顾着弟弟妹妹,甚至还承担了恩珠高中时期的生活费和大学学费。后来,在恩珠大学毕业那年,贤珠也离开了家,只留下寥寥几语。

“这些年太累了。现在,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吧。”

父亲离开时,母亲抱着三个孩子哭了一整天。当姐姐离开时,母亲却没有哭。只是用一种炯炯有神的目光,几乎是恶狠狠地对恩珠说道:

“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吗?走着瞧!我可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妈,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恩珠问。

“没关系。有我呢。我们一定要活出个样儿来。”

恩珠并不清楚母亲口中“活出个样儿”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从那时起,家庭的重担便完全落在了她们母女身上,这件事牢牢地刻在恩珠的记忆中。大学毕业后,恩珠便拼命地寻找工作,如果觉得某个行业有前景,她就会努力学习那个行业的相关知识。恩珠大学毕业五年后,母亲的服装贸易生意渐入佳境,母亲终于能够承担家里的全部开销,恩珠也和母亲合伙开了一家贸易代理公司,她们再也不用为了弟弟的医疗费而四处奔波了。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们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买了房,也存下了不少积蓄。恩珠还遇到了一个拥有稳定工作、沉稳可靠的男人,和他结了婚。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家?”

司机一边斜眼看着她,一边提高了嗓门。卡车车轮扬起的灰尘,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卡车发出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粗暴地冲向村庄。

“村子最后面的那家。”她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同样大声回答。

“最后面啊……那里现在几乎没人住了。我把你送到村子前面的村委会,你自个儿问问看吧。”

“好的,谢谢。”

或许是倒春寒还未结束,冷风如刀般刮在脸上,感觉皮肤都隐隐作痛。她将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原本浓密的头发,现在一把抓起来,宽度甚至不足两指。这两年,她的头发掉了很多,白发也以惊人的速度增加,俨然不是所谓的“姑娘”了。

卡车将她放在路边,又突突地开回了下面的村庄。在村子的第二条巷子里,坐落着村委会,宽阔的院子一角,堆积着尚未融化的积雪,显得格外寂静。推开挂着深蓝色防寒帘的村委会大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从桌子后抬起头。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眼角布满皱纹,但却是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恩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乎停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她轻轻清了清嗓子,男人便将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

“你好,我想打听一个人,住村尾的那个洪家奶奶。”

“洪……那个奶奶现在不住在这里。”

“请问您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她腿脚不便,被儿子接走了。大概是十年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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