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放
作者: 毕海林我身陷泥淖,想要拔出,却使不上力气。手臂被更多的手臂压着,双腿被更多的双腿挤着,仿佛在海浪深处。我瞪大眼睛找寻击碎浪花的原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秃顶、秀发、毛寸,越过了山丘、杨柳、青松,还未能越过更多的人头和云端,它们便渐渐模糊起来。
一阵气紧,胸膛被更大的力撞击着,左边肋骨从上往下第三根和右边肋骨从下往上第五根仿佛被挤出了裂痕,剧烈的疼痛从食道传上来,夹杂着另一些奔突而至的东西,让我忍不住吐出来。原以为会有不可名状的秽物四处喷溅,面前这些陌生的头颅上将落满五彩缤纷的不明物,但没有,我只吐出了一些气泡。气泡从大变小,渐渐被空气吞噬。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传来:
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凭票领取。谁他妈这么安排的。
我骂娘的声音被潮涌的海浪淹没。
没人顾上搭理我。他们专注于舞台中间码放整齐的夏凉被。那些橙黄色的包装盒垒起来,像是一垛垛五谷,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吸引人们涌向它们,拥抱它们,拥有它们。
——可是它们距他们千里之遥,被那些巍峨的保安挡在了后面。而他们被巍峨的保安挡在了前面。
他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他们举起拳头,愤怒,抗议。他们开始前赴后继试图涌向舞台中央,但被挡在边墙。他们的拳头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他们说,我,我,我。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仿若海浪撞向山谷。山谷层峦叠嶂,气势巍峨。他们的声音被山谷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们说,我我我,我,我,我……
他们说他们的,主持人说主持人的。
他们顾不了主持人说啥,主持人也顾不了他们的叫嚷。
——活动还得继续下去,毕竟他拿了钱。高于他平常多倍的钱。他该做的事情很多,他一点儿时间都没有浪费,但是他没有做完。他想去旁边喝口水,但是看到面前潮涌的人群,他害怕。倒不是害怕决堤,是害怕这人群中一双闪烁的眼。那双眼卯在一张肉脸上,鹰隼般锐利,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对他说,你小子知道该干啥吧?
眼睛里的话,他听到过两遍。一遍在那间拥挤不堪的小屋里,一遍在那条红墙延绵不绝的窄巷里,两次他都被拍着肩膀。对方扔掉嘴上的卷烟,用脚碾了几下,气息均匀地说,你小子知道该干啥吧?见他点了头,对方满意地一笑,肥胖的身躯前后摇晃,转身离去。
他口干舌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想要去拿水杯,但是话筒立在嘴边,声音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我们今天的终极大奖是这台价值79999元的金吒汽车。
可以啊,你这是要抢我饭碗啊。
欢呼的人声从柳巷一漾一漾地涌过来,吸引了饭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伸长脖子,像一只只等待喂食的鹅。我和林海亦如此,区别在于我的讲述被林海打断了。
恰好口干舌燥,需要润一润,我端起面前的杯子,杯里是历史悠久的太钢汽水,自从十几年前好上这一口,就从未中断过。甜丝丝的感觉,让我的喉咙瞬间清润起来,原本卡在喉咙的一口痰也被顺了下去。喝完汽水,我抬起头看了林海一眼,说,这部分内容够不够。
他说,够是够,但是……你这里面的比喻太多。
我说,你作家还嫌比喻多?
林海说,你知道的,我写作从来不用比喻,怎么简洁怎么来。
我又将一杯汽水送下肚,抹去嘴角的余渍,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林海,他摇摇手,说早戒了。我将烟掉个头塞进自己嘴里,啪嗒一声点燃,深吸一口,朝天大大地吐了个圈。林哥,我这故事编得漏洞百出,你凑合听听算了。
很明显林海不高兴了,他的脸憋得通红,谁让你编故事了?我要听当时的真实情况。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哪能记那么清楚。
那至少也八九不离十吧?你这也太那啥了……荒诞了吧?
我赶忙解释,这不是为了更加形象吗?免得你每次听完我讲案情,都说干巴巴的没啥内容。为了见你,我把《小径分岔的花园》读了五遍,才想出用浪花作比喻。敢情我白白浪费几个晚上,到头来你还是不满意。早知道这样耗费脑细胞还不如去撸串喝啤酒。
林海也不客气,看你那肚子都堆到了腿上,没有一点儿保安队长的样。
这可能需要更正一下,我是副队长。
副队长也是队长,保障公共财产安全是你们的职责。再说你还是在柳巷商业街做保安,人来人往,多少事。
林海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我认识的唯一靠写作勉强为生的作家。勉强为生的意思是,和他在一起吃饭,从来都是我掏钱。不是他不愿意掏,是我不能让他掏,再说他也没钱掏。我则不同,虽然是保安队长(副队长),但是除了一份稳定的工资外,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额外收入,而且这额外收入占大头。我们认识多年,每次碰面他都要求我为他讲述一个发生在柳巷的故事,作为写作素材。
你还写作?我又吐了一个烟圈,问道。
林海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有那么一刻,时间好像暂停了一样,时光百货六楼这家菜馆墙上的挂钟“铛铛铛”响了九下,之后一切便凝滞起来,每个人都以固定的姿势停在那里,夹在筷子上的米线和面条吊在半空,腾空的烟雾不再飘摇,眼镜后面的瞳孔开始放大。我的眼睛越过这些诡异的场景,看到了文瀛湖的上空,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发出爆裂的巨响,炸开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时恍惚,思维奔突跳跃,仿若回到了那年的同一天,烟花绽放的柳巷以及时光百货六楼那个无法忘却的现场。主持人正要开口说话时,我被林海打断。
他问,嫂子最近在干吗?
能干吗,还不是老样子,卖点凉面,小本生意。
我那天好像在柳巷见她了,骑个电动车,喊了半天也没停,估计认错人了。林海说。
有可能。
哎,都不容易。林海叹了口气,手里的杯子和我的碰了下。
几天前林海打电话问我最近有空坐坐吗。我当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号码看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自从林海写了小说,基本上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加上我新换了手机,通讯录里只有我爸、我妈、我岳母、我媳妇、我儿子,满打满算五个人。当然工作手机除外。作为一名保安队副队长,工资不高,得罪人的事儿不少,所以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寥寥无几。林海和我的情况类似。他是耍笔杆子的,写各种小说:推理、悬疑、言情,不一而足,编辑需要哪类,他就写那类。据说,他和编辑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之间都是邮件往来。这样也好,免得谈钱时尴尬。他呵呵一笑,主要是要稿费不用考虑语气,也不怕脸红,挺好。
你知道吗?我们省那么多作家,我是唯一一个不用电话和编辑联系的人,他们都说我不合群,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吗?
被林海这么一问,我愣怔了一秒,端起杯子说,林老师多想了,这社会谁还能顾上谁,管好自己就行。
也是。他停顿了一下说,你说当年时光百货的这个案子吵得那么凶,后来怎么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思维跳跃,话题转换都在瞬间,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的眼睛朝着柳巷人声鼎沸的方向,一动不动。我知道这人又走神了,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要说林海的怪,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毒辣的阳光从莎美百货的黑幕玻璃上反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汗珠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刚走进文瀛湖,就听到了吵嚷的声音,声音喊道有人要跳湖,循声望去,状元桥附近挤满了人。那时候我刚当保安时间不长,并不具备任何警觉性,另外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够敏锐,用我们队长的话说就是,虽然我们是保安,但是也要具备警察思维,而且还要我们用辩证法,从哲学角度去看问题,充分结合形象、环境、社会各个方面去考虑事情。所以,现在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疑虑,就是我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在文瀛公园跳湖,要跳也要选择汾河大桥吧,文瀛湖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拨开人群,一个清癯瘦高的男子正蹲在三孔桥的边缘,双脚晃荡,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其实所谓的远方并不远,就是一二十米的距离,并不开阔的场地让这个场景显得很滑稽。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男子是被骗了钱,还是被戴了绿帽子,不然也不至于想不开。
我迂回到他的侧后方,行进到他的身后,企图把他拦回来,刚走到一半,便听到他大喝一声“好”,然后手舞足蹈起来,整个人身体前倾。我一看不好,箭一样窜过去,伸手扯住他的手臂,可能是用力过猛的原因,我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引力,被生拉硬扯地坠向文瀛湖。一声响亮的“扑通”为整件事情画上了句号——我和他都掉进了湖里。但是我不会游泳,浑浊的湖水带着恐惧袭来,瞬间将我淹没,眼前一片模糊,嘴巴和鼻孔里都呛了水,我挥舞着手臂,喊“救”时沉下去,喊“命”时浮上来。湖水从我嘴里进去,鼻孔里出来,我的身体四通八达,眼看就要与淤泥共舞。突然,一股无形的推力硬生生将我托出水面。
是林海救了我。
事后他说那天他不是去寻短见,而是恰好构思了一篇小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才导致了闹剧一场。
林海说,陈哥你还别不信,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小人物一个,又不愿意主动和大家联络,说夸张点儿,你哪一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不定哪天就会在太阳的照晒下蒸发掉。你刚才用浪花作比喻,细细想来还挺和我最近写的一篇小说相契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这旁边,文瀛湖的三孔桥。你趁我不注意,一个猛扑,没抓住我不说,还把我从恍惚中惊醒,让我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那天历历在目啊。我喝了那么多臭水,你还满脸气愤地教导我。我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事了?不是你救的我吗?感谢都来不及,还教训你?千真万确。
林海说陈哥,我没想跳湖啊。
我说,没想跳,你蹲在栏杆上也不对。
过了片刻,林海又说,你知道吗?那个案子一直压在我心上,不把它写出来我这心里就像搁着一块石头,时不时还往下滚,越滚越大。我就像西西弗斯一样,得用劲啊,我得推啊。不管它是一根刺,还是一片翻腾奔涌的巨浪,我都必须把它写出来,这样才安心。
一切都源于那个夜晚。我说。林老师,您是没有去现场,刘恒宇和那个老头,哦,对了,刘恒宇就那个主持人,他俩死得太惨了,一个被刺了十几刀,一个直接被割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血腥。可能是我的描述太过轻描淡写,林海并未觉出现场的惨烈,反倒是我的喉头一紧一紧的,感觉不对,氤氲在空气里的黏稠袭来,一股酸腥的秽物即将从嘴里涌出。我强压着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想要将那腥膻顶回去,但是没用,该怎么形容呢?我绞尽脑汁思忖的时候,没忍住,赶忙朝着门口跑去,半天才两眼通红地回来。
回到桌前,又倒了一杯汽水,正要喝时,文瀛公园上空绚烂的烟花正在炸裂成不同图案。千禧年之后第六个新年就要来了,一切已经万象更新。如果不是林海打电话,我这会儿正在食品街口执勤。每年的元旦和春节这两个节日,柳巷这条老街总是挤得人山人海,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这里。
他说,我觉得这案子有疑点。
这案子有疑点?我喝下一口汽水,迫不及待地问。
我把你叫来是两方面原因,一是我在还原当时情况时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二是在案件推理上卡了文。他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抽了起来。此刻文瀛公园的一波烟花落幕,另一波还未腾空,整个天空烟尘弥漫,如有仙人降临。
林海只瞥了一眼窗外,便回过神来,对我说,陈哥,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现场所有的人都有嫌疑?毕竟8万块不是小数目。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手上的半截烟丢进见底的汽水瓶。我说,这我倒是没有多想。毕竟案子不是我负责。另外,罗建林不是被抓了吗?怎么还有其他嫌疑人?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林海一脸幽微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海。
你不是那天也在现场吗?就没有往深里想?
听了这话,我有些生气,拍着桌子说,我就是保安,即便是副队长,也接触不到核心,我是去现场了,可我什么都了解不到,什么凶器指纹这些东西跟我没啥关系。那条巷子又深又窄,又没有路灯,他怎么会走那里,关键是刘恒宇怎么会和中奖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罗建林是中间人,为何要杀刘恒宇,那个老人又是谁?再说黑咕隆咚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拿了钱不赶紧回家,去小巷里干啥。地上趴着一个,墙上靠着一个。遍地都是血,被冻住了,滑得很。报警人说是听到了打斗声和惨叫声,就以打架的名义报了警。谁知道是凶杀案?那时候柳巷被堵得水泄不通,车没法通行。那条巷子又偏。警察到的时候,说是人已经没有鼻息了,手电筒照着瞳孔,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