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去了平山岛(短篇)

作者: 范小青

范小青,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全国政协第十一、十二、十三届委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获得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等。有多种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

我要去一趟平山岛。

从前的平山岛上有没有人居住,我不知道。文字记载中肯定是有介绍的,但是记载和记载又不相同,甚至差异很大。这并不能说明历史虚无。不同的时期、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字,本就不大可能记下完全相同的内容。

按理这些记载过去的文字,与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偏偏穷途末路的我,想起了它。

据我了解,现在平山岛上没有人居住。所谓的“现在”,也只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

但是,没有人居住不等于没有人。

有人上岛。不说经常,至少也是隔三岔五。可是一个荒芜的小岛,上去干什么呢?

原因多了去啦。

有人喜欢探险,专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这样一座孤岛,适合。我曾看过一个直播,主播做的是户外探险游,专往荒凉、凶险、无人烟处去。

这是真爱好?

还是拿命换流量?

先是在太湖沿岸的某处,张罗皮划艇,充气,里里外外检查,然后展示他准备的一些随身物品,渔具、充电宝、太阳能电板、拖鞋、背包等,特意强调没带食物,并把包翻开来让大家看清楚,表达了荒岛求生的坚定意志。

皮划艇驶离岸边时,阳光明媚,湖面风平浪静。主播心情大好,一边跟着音乐哼哼歌曲,一边告诉网友,前两次都因为天气原因,湖面风浪太大放弃了,这一次有老天助力,一定会成功。接下来就是皮划艇在湖面随波逐流、乘风破浪的画面。因为预告到达小岛的行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没有耐心看这么长时间,湖面虽美,但是倘若盯着看,一会儿就厌倦了。

我不想再看他了,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可是后来发现有点儿心神不宁,似乎心思被湖面上的那个人吊着,过一会儿,再进去看看,他正在说,湖面开始起风了。再过一会儿,下雨了。后来雨越下越大,皮划艇也颠簸起来,他的声音穿风破雨而来,变得支离破碎,但还能听得见,情况变得严峻起来,画面中他全身湿透了,甚至手中的桨也被浪打掉了,再后来他的皮划艇进水了,观看直播的网友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就在这时,只听到他大声说,看!画面中,果然已经隐隐能看到一座小岛了,主播和网友同时发出了欢呼声,就在此时,那一瞬间,直播画面戛然而止。

后来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没有“后来”了,我不至于无聊到打探一个陌生人的“后来“。至于这些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做好了“作死”的准备的,不必为他们担心。

这是荒岛之行的一种。

也有的人在商言商,头脑里的那根筋,永远搭在一个“商”字上。无人小岛,会不会有商机呢,去看看吧。

有段时间国家颁布实施了《无居民海岛保护与利用管理规定》,鼓励私人开发无居民小岛,政府通过公开拍卖的方式出让无居民小岛使用权,有人就在那个时候,拍下了平山岛的使用权。也就是说,那些无人岛,有了新时代的岛主了。

我还记得当时有个记者采访,那个岛主没有露面,声音却传了出来,他说自己是金庸迷,那个记者就推测说,即将到来的荒岛开发,会不会搞出个“慕容府”“燕子坞”来。

当然这只是我记忆中残存的点滴信息。后来其实还有一个消息,也是我听来的或者看来的,说这个“岛主”没能开发荒岛,因为他失踪了。

更早一些时候,还有很多人相信荒岛上有宝藏,也会因此展开寻宝之旅。我曾经看到有人写过这类的文章,不是虚构的,是纪实的。“小岛从前叫作地脉岛,古书上说,地脉就在这小岛的下面。地脉岛上有一个洞穴,直达水底,深不可测且无所不通。据载,此洞‘东通王屋,西达峨眉,南接罗浮,北连岱岳’,号称地脉。”

地脉岛上有“洞穴”,真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现在相信岛上有宝藏的人少多了,但是相信另一种宝藏的人却多了起来,那就是“未知”。

关于荒岛,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觉得,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荒岛,别有诗意;也有人以为,荒岛上会有什么奇遇;甚至有人追求的就是一个“无”,荒岛上什么也没有,要的就是“无”这种收获。

总之,天下之大,什么样的鸟都有,什么样的人也有,去一座无人小岛看看,算不上多大个事。

以上种种,多半是个人行为、单独行动。因为算不了多大个事,就不会有人来关心,旅行社是不会设置这种荒唐线路的,不仅是因为无处安排购物的行程,毕竟旅行社不干赔本买卖,更是因为其“未知”,不想有什么意外发生。

同理,也不大会有人组织一批人上岛,那些搞团建的,或者搞其他什么名目的集体活动,都不会去那儿,太不方便,没有电,有时候网络倒是可以蹭着一点儿,但是信号时强时弱,不能指望派上用场。

偶尔会有一个寂寞孤独的单身客,或者两三人同行的小队,他们会去请求岸边的一些农户,那些有船的人家,帮着送一送,给点钱,但是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岛虽然小,湖却很大也很深,平均两米多,最深处有四米多,掉下去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后来就禁止上岛了,可是禁止不住。肯定也是出过事故的,所以再后来就有了固定的一艘小渡船,是机动的。这是乡政府出面安排的,让这个临湖的小村落负责,好歹有一些安全保障。小渡船是那些大的景区淘汰下来的,并没有损坏,只是样子不太酷,跟不上时代了。

好在到平山岛上的人,并不太在乎这些,他们内心有着丰富的隐秘世界,足够了。

小渡船并不是专为平山岛设的,它还要到别的岛上去执行任务,通常两三天才能轮到去平山岛一次,还得是风和日丽的日子,一旦有风有雨,就停航。

这一趟小渡船,上午上岛,下午返回,所以上岛的人如果觉得一天不够,就得留在岛上住几个晚上。因为岛上没有通电,得带上大功率的充电宝,还得有其他一些准备。

岛上有屋子,已经是断壁残垣,但至少说明曾经有人居住。后来还搭过一些棚子,有一个电影摄制组来过,搭了景,据说男女主演都已经上岛开拍了,结果出了事故,半途而废。剧组丢下那些搭出来的棚子撤退了。这些棚子本身就是临时搭建,不会有多牢固,加上风吹雨打,很快就东倒西歪,不像个样子了。

至于剧组遭遇了什么事故,没有记载,只有口头传说。传说是长了许多只脚的小兽,它行走的方向完全不受控制,走到最后,连出发点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也回不去了。

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也并不是一无所用。

关于平山岛,也许还有许多可以说的,它从前并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内,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去平山岛了。

不是我有兴趣。我是县文物保护单位的工作人员,因为接了个工作任务,不得不去。说具体一点儿,我的工作就是搜集全县范围内可能存在的古迹。

其实文物保护行动几十年来,几乎全县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摸索遍了。重点的地方摸三遍五遍都有,甚至没完没了。用过去一句老话说,像篦头发似的篦过了,一只虱子也逃不掉。

但是依然会有遗漏。毕竟这是一块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土地,哪怕它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所以过一阵,就会从哪个角落冒出个信息,倘若这个信息传递到了我们单位,接下来就是我的任务了。

我先去核实,然后写一个情况汇报,交上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后面的事与我无关。

这一次来自平山岛的信息,是从岛上的江东庙里传出来的。之前我并没有听说过这座庙,所以临行前做了一点儿功课,才知道,岛是个无人岛,庙也是个小庙,供的是大禹,平日虽无人问津,却也有热闹的时候。一年里总会有一两次,比如秋天开捕季节,有些湖上的渔民图个近便,会来这里烧香祈福。

信息上说,这个江东庙里,有一块皇帝亲书的金匾,与天地参。

这个信息唬不了我。乾隆确实是有“与天地参”的题匾,但是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平山岛的江东庙里,它现在正在北京孔庙国子监那儿挂着呢。

我以此为理由,跟领导说,信息不可靠,根本用不着上岛,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假的。可是我领导说,我们搞文物保护的,别说有信息要追索,哪怕没信息,也要搞出信息来。

所以,我就只好上岛去搞信息了。

平山岛对面的那个村子,叫临湖村,村主任是个90后,不是本村人,是上级派来的,听我说了来意,显得有些意外,又有些迟疑。过了半天他才说,平山岛的江东庙,那里没有人的,一座破庙,谁会在那里给你们提供什么信息呢。

虽然村主任的话符合我的心理预期,但我还是得上岛。我说,村长,不管是不是事实,我总得过去看看,眼见为实嘛。

村主任笑了笑,说,不见得哦。今天不是开船的日子,但是老王同志你来了,我们特意为你开一趟船。

我谢过他,就跟着往小码头去。天气预报说这一整天都只有二级风,我也就不用担心会碰上恶劣天气留在岛上过夜了。起先渡船上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个背篓,还拎了一个袋子,里边鼓鼓囊囊,看不出装的是什么。

村主任看到她,对她说,阿嫂,今天不开船。

那个妇女有点怕生,脸红红的,低垂着眼睛,轻声说,我搭个便船,不会耽误你们的。

船工也帮她说了一句,这两天太阳大,再晒几天,茶就老了。

平山岛虽是一座荒岛,但它属于国家农业用地,按土地承包制,承包给对岸村子的农民。岛上的农作物不多,但是有茶树。每年到采茶时节,承包户会上岛采茶,这个妇女就是去平山岛采茶的。

既然这个妇女话少,我也懒得和她搭讪,那船工听说我要去江东庙找人,也说江东庙没有人,和村主任说的一样。

我嗯哼了一声,心想,无论有人没人,我都得上一趟岛。

船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到达平山岛,上岛后那个妇女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意思是江东庙在那个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果然看到有屋顶掩隐在树丛中。后来那个妇女就和我分开走了,走了几步,听到她在背后说,江东庙没有人。

我回头朝她挥挥手,边走边开始用手机拍一些照片,证明我来工作过了。

沿着山坡走了不多久,就已经看到庙的轮廓了,但是再走几步,却发现刚才还阳光普照的天气,这会儿已经阴了下来,光线也暗淡了些。庙的轮廓掩隐到树间,依稀起来,我想会不会岛上的气候有异于陆地,随时会变天,于是我抓紧时间,三步并作两步到达了庙门口。

这是一座破旧的庙,不大,有个院子,我轻轻地推开院门,里边很荒凉,确实不像有人的样子,我不由缩了缩脖子,尽管每天都是和“过去”打交道,但是身临其境时,还是会有些异常反应的。我用力咳嗽了一声,呛起了一些灰尘,却不见有人应声而出,那个向我们传递信息的人,不是在江东庙里?

我不想进庙,本想在院子里解决问题,但是没有人出来,我只得往庙里去。庙里光线更暗了,我依稀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大禹泥塑像前,我故意用力踏地,他应该听见了我进庙的动静,却装没听见,一动不动。我只得凑上前,朝他脸上看去,他分明看到了我,却依然纹丝不动。我也不觉得奇怪,能够独自待在这种地方的人,八成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你好。

我这平平常常的“你好”两字,却把他给吓着了,他忽地从地上跳起来,弹出去,在离我大约两米远的地方站稳,死死地盯着我,过了半天,才疑疑惑惑地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说,呵呵,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我手里一直拿着手机,还在拍着视频。他一边疑惑地看着我的手机,好像没见过似的,一边嘴上说,第三个人?第二个人我都没看见呢。

我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没有琢磨出来,又看到他抬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听他说,你,你不是瞎蒙的吧?你,真的能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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