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中篇)

作者: 周瑄璞

周瑄璞,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等,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隐藏的力量》等。在《人民文学》《十月》《清明》《作家》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多篇作品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三次入选年度中国好小说榜单,两次获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芬芳》入选2023年度“中国好书”。

楔 子

时隔十八年,再一次丽江之行,对朱纹来说是痛心之旅。

从家里出发之前,朱纹收到一条坏消息,头脑嗡嗡直响,下好的饺子,是昨天中午朱红包好放在冰箱里的。突然之间难以下咽,饺子馅儿都是臭的,是和这个坏消息一起抵达的恶意攻击。

大脑完全被愤怒和破碎占领,停止了一切工作。在机场出发厅,她像一个白痴,找不到自助办理登机牌的机器,它们都长一个样,不知道是哪个航空公司的。远远近近的文字,无论是汉字还是拼音,都进不到她的眼里。问了一位离她最近的工作人员,人家指给了她。她将身份证放上,机器却不读取信息,拿开再放上,试了几次依旧如此。她又抓住一个走动着的工作人员询问。那人走过来试了试,告诉她:“噢,你这个航班需要到人工柜台去办。”她又问:”在几号柜台?“那人给她指了一片区域。她拉着小箱子失魂落魄地走到那里,发现排队的人很多,大家被隔离带圈着,曲曲折折地缓慢移动。她排在后面,发现时间有点儿紧张了,她从一个带子下面钻过,给别人,又像是给自己说,对不起,我的时间快到了,再钻过,再说一句,我的时间不够了。是的,时间不够了,来不及了。一生长长的时间,几十年的职业生涯,可现在却不够用了,施展不开了,不能够推倒重来,不能够扳回败局。这个中年女人,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狼狈地弯下身子,拖着小箱子,钻过一道又一道隔离带,脸上的表情好似大难来临。人们冷淡地看看她,好似在说大不了误个机,不至于这样吧。至于至于,太至于了,我误的不只是飞机,我误了很多,现在想抢回来,却没有能力,主要是没有时间了。人头攒动的机场,在她眼里,是片孤寂的荒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也不必做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她本就不是这个阶层的人,她被接连的坏消息打回原形,她成为她自己,一个来自社会下层的孩子。多年来,她拼了老命也没有挤到上层里去,依旧是被人撕拽下去,踢腾下来,成为一个狼狈破败的下层妇女。她看起来随时会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而已经没有形象,被生活彻底打败。不必去丽江了,不必做样子了,不必死死抓住眼前这一切了,滚回从前的生活吧。

十八年前,丽江之行,她三十二岁,了无心事,很少出门,没见过世面,对一切都很好奇,任同事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光底版就装满一个大信封,沉甸甸的,现在放在不知哪个柜子的最深处。照片洗出来很多,后来她每每看到,都不太相信那是自己,怎么如此年轻健康,明丽妩媚,每一张都无比自信。

飞机上,她一眼都没有合,就那样空洞地睁着,在轰轰声中,盯着眼前轻微抖动的一切,身心两离。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将自己这个躯壳运送到丽江,去参加那个“全国媒体看丽江”的大型采访活动。

丽江的阳光苍白刺眼,迎接人员的笑脸,同行的问候,短暂一瞬的客套,立即让她陷入小刀切割般的疼痛中。

丽江之夜,难以入睡,度假村别墅,华而不实,一楼只是客厅和摆设,要想睡觉,必须提着行李箱,沿着窄小楼梯爬上二楼,竟然还有三楼,幸好她来得早,先占据了二楼。她在宽大而富丽的床上,躺平,翻身,起床,去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等待几滴尿液滴下,用手捧住脑袋,狠狠揉搓脸颊,揪扯自己头发,感到胸腔那里积压着一股闷浊和疼痛,想要嘶喊出来,怕惊扰了三楼房间比她大十来岁的女人(据那个大姐说自己入睡困难,甚至会整夜不眠)。胸部左半区持续膨胀、灼热,岩浆翻滚,随时会爆裂破碎。

白天的参观和采访犹如梦中,朱纹时时会想,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一群成功的、喜悦的人混在一处,我应该躲在自己的洞穴里,听书、看手机、乱翻书、发呆、流泪。是谁安排了命运的一个个节点,让我在坏消息到来之前,被一个通知召唤,日程已然定好,主办方给你买好了机票,你的名字在接待方的名单里。而你不能在飞机起飞前三小时,告诉人家,我不去了。

别人说什么,都会触及她的伤口,使之瞬间开裂,滴滴答答流血。这次的人们特别爱说级别呀、晋升呀、提拔呀、调动呀这类话题,好像除了这些,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不是吗?这正是人们在世间行走的通行证,人人都拿到了,而你却没有。你几次与它擦肩而过,总认为就要到手,但每一次都意外落空,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别人的变动造成你的变动,别人的倒霉成为你的倒霉。原来你的命运,是系于别人身上,系于那些靠不住的人身上。

年龄,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会掉下来,将你无情切割。

白天,她跟在参观游览的队伍里,告诉自己,调整心情,接受一切,天没有塌,你还好好的,这是别人看来风光无限,以好听的名头来旅游采访,拿劳务费的好事。

可到了晚上,痛苦无以复加,近十二点才睡着,凌晨两点钟被难过恐惧拉扯醒来,再也无法入睡。询问茫茫黑夜,这是真的吗?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吗?三个夜晚,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足十五个小时。长发凌乱,头疼欲裂,犹如梅超风,如此辗转直到天亮。最后一天,早上六点多朱纹给工作人员发微信说头疼,上午请假不去参观了。将自己变作煎饼平摊在大床上,希望能够再睡一会儿。如此优越雅致的环境,也不能解救她、安抚她,昨天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乐观和自信荡然无存。

早上八点多,朱红突然打来微信语音通话,从来没有这么早过。朱红说昨晚做了不好的梦,所以一大早跟她联系。梦的内容朱红不肯说,但朱红好像知道她一个人在煎熬。

“你想想,你出去玩几天,啥心不操,写几篇小文章发回单位,就算完成采访任务。挣的那五千块钱,是我两三个月的退休金。这是各人的命。奶奶说,君子不与命争,你争不过的。咱现在都这么有钱了,你还想啥呢?”朱纹一阵辛酸,她只是经济宽裕而已,不用再为日常花销发愁而已,不用再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家里时时经济紧张而已,不用再像朱红年轻时那样找个程伟就觉得找到了有钱人而已。

心快要碎掉了,可怜朱红,随之更怜惜自己。

她万分虚弱,呼出的气息泛着苦腥味。小楼上下三层,这一片别墅区,安静极了,人们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她本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兴兴头头地跟随队伍,由着精心安排好的接待程序外出参观,可她把自己抛在这里,她几乎一夜未眠,全身散发接近衰弱而腐烂悲苦的气息,她不想出现在别人面前。世界只剩她一人,只有朱红在几千里外陪伴她。

“你知道我每次给我们院子里人说,我妹出差了,我去她家干活呀,或者,我妹去北京开会了,我去给她娃做饭,这样说的时候,我多自豪。你每次给我的东西,我拿回去,他们见了都羡慕我。”

朱纹只觉万箭穿心,自己如此卑微了,竟然还是别人羡慕的对象。“这么好的地方,空气好,风景好,可我心情坏透了,根本不想看。”她窝在被子里,如婴儿在襁褓之中,纵情自己的伤痛,将虚弱的声音送到遥远的北方家乡。

“拉开窗帘,推开窗子,看一看吧,看看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文化程度不高的朱红竟然能说出这样动人的话。

是啊,窗外丽江的阳光明亮通透,四周安静得犹如原始森林。朱红所在的那个阶层使她进入不了这样的环境。我在美景中痛苦,她在清淡的生活里为我揪心。她不知道丽江有着怎样的景致,可是她说,拉开窗帘看一看吧,看看外面。人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对着风景看上一眼,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俩人语音通话一小时,朱红百般劝说让朱纹知足:“咱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无依无靠,自己打拼,混到这样,也算可以了。”

朱纹将闹钟调到十一点半,想着要十二点按时出现在餐厅。然后她如死人一般在大床上平摊着,迷糊之中浅浅睡去,被电话铃声叫醒,才十一点多。工作人员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您也来吃饭吧。“

朱纹从床上爬起,洗漱,收拾完毕,眼里泛着血丝,脚步虚浮地来到餐厅。只有几个人,因为多半人上午已经离开,还有些人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自助餐还没有开始,工作人员给每人点了一份过桥米线。大家分散坐着,低头吃饭,都不说话,一副落花流水的模样。短短几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又将急急忙忙离去。工作人员歉意地解释:“因时间原因,午饭过于简单,请大家原谅。”然后坐在朱纹对面,开始吃自己的那份米线,脸上带着疲倦和强打精神的热情。朱纹心如刀绞,对付一大碗油腻腻的米线确实是个难题。她一直处于噩梦与恍惚的状态中,表面上还得平静无波。“谁也帮不了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别人只会看你笑话。”朱纹想。

是啊,跟谁说也没有用,想帮你的人,却都帮不上。

青春迷途

三十年了,朱纹依然记忆深刻:夜里,日光灯惨白照射,爸妈在家中焦灼等待。

随着三个女儿相继长大,家里的日子,很少有过安宁消停。早些年是等待姐姐朱红,后几年是等待妹妹朱绪。她们总有无穷的精力滞留在外面,不管爸妈在家中如何急切地盼着她们归来,似乎让她们按时回家、每天归来成了最困难的事情。

朱红找了个男朋友,在城墙里面的钟楼下摆摊卖服装,爸妈坚决不同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个体户在他们军工大厂人的眼里,就是小市民,下九流,没正式工作。当然,如果小市民干大了,开公司有产业了,便另当别论,可那人只是个在路边卖服装的,收入只比单位职工好一点儿——仅仅是一点儿,不是百倍千倍,不足以扭转人的观念。朱红却铁了心要跟他。爸妈气得要死,那男的有什么好?个子矮,没文化,而朱红好歹是大专毕业,有正式工作。

作为在大企业里听着冲锋号上下班,自我感觉良好的老朱夫妻俩,万万不能接受女儿跟这样的人谈恋爱。程伟家住在洞穴般的巷子里,小小的路口,走进去曲曲弯弯如迷宫一般,用水如厕,都要兴师动众,提桶拿棍抬家伙。正面看是热火朝天的现实生活、可亲可爱的市井风情,侧面瞅是藏污纳垢之所、违法案件高发地,这尤其让老朱夫妻俩感到奇耻大辱。

前几年,老朱通过大学同学的关系,让高中毕业的大女儿朱红进到一个高校里上了成人高等教育大专班学习英语,而且还给推荐工作,只不过推荐的单位又远又不稳定,在远郊一个中学当老师,不是正式编制,朱红每天要乘远郊车往返,很是辛苦,关键是看不到转正希望。二女儿朱纹也高中毕业了,她也想去那个高校进修。老朱说:“你姐姐上了两年,把我存的钱都花光了,也没学出个啥名堂,你就别上了,先找个正式工作再说吧。”

她们的爸爸用本单位发的两张彩电票,给两个女儿换了两个工作,都是在公交公司当售票员,朱红在汽车场,朱纹在电车场。虽然比不上爸爸所在单位,但毕竟是国营单位,也算是正式工作。随着城市的扩展,公交车永远在增加,进了这样的单位,永无下岗失业之忧。

可自从朱红跟程伟谈了恋爱,三天两头请假,或者干脆不去上班,大有丢了工作跟他一起在钟楼下摆摊卖服装的意思。朱红说:“凭死工资,日子过得太难了,卖服装弄得好了,一天能挣一个月的钱。”

那又怎样?毕竟是不体面的小商贩。

朱纹最是记得那些争吵,双方各不相让,只说自己的道理,爸妈这边,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再来软的。朱红的态度永远不变:我跟他跟定了。那样子像中了邪,朱纹真想上去抱住朱红狠摇几下,把她从痴迷状态中摇醒。朱纹心疼爸妈,怕他们生气难过,但对姐姐又束手无策。朱纹躲到客厅里,坐在门口沙发上,灯光的阴影之中,将炽白的光亮让给房间里的爸爸和姐姐,任由他们在那里永远也争不出个结果。爸爸从她们房间摔门出来,妈妈在门外站着听,爸爸与妈妈的脸近得快要挨上。爸爸抬手猛地推开妈妈,怒气冲冲地回到他们的大房间,门再次“咚”的一声响,妈妈仍然站在两个房间门口的暗处。

有一次姐姐消失了几天,爸爸到汽车场询问,车队人说没来上班,请假了。爸爸让朱纹到程伟家去找。朱纹挤公交车,来到城里的东新路,找到一条朱红跟她说过的小巷,曲曲弯弯地向里走着问着,心里骂着姐姐,怎么能钻到这里找对象?

终于她被人引到一个挂着半截布帘子的门口,站在门外喊“朱红”。走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应该是程伟的母亲,女人说:“程伟不在家,进货去了。”随之那女人好像猜出她是朱红的妹妹,脸上立即堆出笑脸,热情地拉她进门,但朱纹甩脱了那只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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