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柏林方向(短篇)

作者: 艾容

艾容,湖北武汉人。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钟山》《清明》《飞天》《莽原》等。曾参与编剧电影作品,有作品入围文学奖。

孔雀羽毛

双双坐在床上,梁森背对着她抽烟,姿势跟握方向盘时一样稳当。他蹲下身穿鞋时,她看到窗户边的书桌上,单单送的那只立式花瓶里塞着的七支孔雀羽毛。羽毛是妈在别墅里捡的。妈说,孔雀是一种阳气很重的鸟,能带来好运。

窗外正在热火朝天地挖着一条通往高铁站的地铁,盾构机一下下往地底钻,纤细的羽毛随之轻轻起舞,缄默地诉说着某种情愫。那时双双还不知道,关于命运的邀约和承诺,不会像扑克牌那样可以按逻辑去推理。

跟梁森认识的第一个春天,双双坐他的出租车去汉阳动物园看孔雀。两人在飞禽园门口等了半小时,才看到那只昂着头、迈着四方步的白色孔雀开屏。

双双,快看孔雀的伪眼,多漂亮。梁森告诉她,伪眼是雌性偏好所产生的结果,开屏需要耗费大量体力,会招致捕食者的注意,但那些雄性孔雀却乐此不疲——跟人类男性求偶一样,不怕麻烦地在身上叠加财富、学历、家世等各种标签去寻找另一半。

回武昌时,有人拦车,梁森一个急刹车停在乘客脚边。乘客上车时狐疑地看了双双一眼,梁森挤出标准的八颗牙,说,闺女放暑假来玩,到地方给你抹零头。

去年底,武汉光谷推出无人驾驶汽车后,本就跟网约车鏖战的出租车生意更差,梁森的烟从蓝盒黄鹤楼换成了白盒泰山。二环禁摩后他的副业也受了影响——他在东湖边有个院子,不出车时跟表弟鼓捣二手电瓶,这门生意要找路子弄到被拦下的电瓶车,低价买回来拼装后返修,但自从一名偷电瓶车的贼猝死,上了本地社会新闻后,生意也随之一落千丈。

梁森说女儿马上高考,孩子成绩不好,要抓紧把装修弄完有个笼钻。他鲜在她面前表露对女儿未来的担忧,那么这次是真的。

他出门后,路灯一下子亮了,夜被点燃了,临湖路上喧嚣起来。双双换好姜黄色工作服往店里走,还有十分钟就要打卡了。她习惯早到,这跟轻微焦虑症有关。她本患有轻微失眠症,状况恶化是在备考后,刚开始草酸艾司可以解决问题,后来增加了剂量也睡不着。

睡不着时,脑子里的水草疯长,满满当当。水草是具象的,是个盛夏,她跟姐姐单单去府河边探险,路过一处河湾,水势猛涨。单单脱了袜子,将凉鞋打结后挂在肩头。轮到她没走几步就跟着泥沙陷进去了,接着一阵浪过来将她卷到了府河里。污水直往喉咙里灌,黑色的水草绳索般将她捆紧,她如一只塑料瓶在水里沉浮。最终她被同行的大男孩救起来,单单冷漠地看着她,责怪她延误了他们的探险进程……以前的那些人啊事啊拼命往脑子里挤,她摇摇头,好像那些念头可以被水草捆起来摔出去。

实在受不了时,她就给梁森发微信,半小时就可以听到出租车轮胎在巷口摩擦的声音。他极强的时间观念给她一种错觉,以为她是他第一重要的事。爸离家出走后,还没有男人将她看得这么重。

她打算抄近路,这条路不常走,必须穿过两栋居民楼外墙隔成的甬道。这里是城市折叠后的B面,自建成以后就跟太阳分了手。灰色水泥墙上爬满毛茸茸的绿色青苔,长年缺乏日晒。要下雨了,地上汪出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烧烤店开在老居民楼底层,墙基在江风的经年侵蚀下露出了红砖,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花椒青鱼倒入石锅的一刹那,嗞嗞作响,一股辛辣的热浪涌上来。她的手被蒸汽推着往后缩了一下,但她巧妙地掩饰住这份尴尬。她嘱咐顾客用餐布挡一下,穿吊带裙的女人拢一下头发,朝对面的男人挑了一下嘴角。女人浑身上下的家当不超过千元,右手食指上的指环闪着锆石细密的光,看质地需要三位数。她有限的珠宝知识来自姐姐单单,姐妹俩一母同胞,性格却迥异。爸给姐妹俩取名单双,寓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单是这座朋克城市的产物,哪怕长江再淹一次江城,她也能快速跟生活握手言和。

双双在烧烤店做了三年服务员。烧烤店老板在香港读研究生,双双只在员工栏上看到过她参加团建时的合影。老板的母亲荣桂每周都会来巡店,脸上总是露着心宽体胖的笑意,让人想起归元寺见过的某位罗汉。

荣桂自己在白沙洲经营蔬果批发商行,每次来都会带一些摆在永旺展柜中的水果分给这些做兼职的学生。她曾将双双拉到角落说,再过两个月就给双双升副店长。

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这是某次爸在府河边陪双双放风筝,将风筝线剪断后告诫她的话。在家里,双双总是被欺凌的对象。她隐约觉得,爸对她的爱多一点。

跟江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双双也跟归元寺的罗汉达成了某种默契——拿不准什么事或者能量低时,会专门去归元寺数罗汉。模棱两可的四行箴言是万金油,可缓解一时心乱的痛苦。

地铁四号线承载了双双的白天和夜晚,她在离家两站外的卫校学习护理专业。辅导员一年不会联系几次,基本没课,去学校也是三五扎堆地聊天。

在临湖路A出口下车,出地铁就能见到商场闪亮的霓虹灯,一直亮到深夜。商场不远处的城中村,那里有她的家——一栋自建民房中最里面的那间,死胡同的底部。

巷子里唯一的活物,是那棵香樟树,顽强突兀地长在巷子三分之二处。这种树春天要落老叶、长新叶,夏天掉黄花花,秋冬落黑果果,一年四季都很忙,像极了这座临江城市的性格,不冷静就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一楼头一家是社区画室,店主吴为留着碎发,眼睛细长,二十出头。他不上班,教附近小区的孩子画画。画室没什么生意,却灯火通明。

双双回家必须经过他的店,她偶尔跟他打招呼,他抬起没睡醒的眼睛看她,随即缓缓垂下去。她猜他不喜欢自己。

她想起了那次,梁森跟她一前一后出了出租屋。吴为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吴为的眼睛像是冰冷的高倍望远镜,没有聚焦在双双身上,但看透了她。她一边往巷口的出租车走去,一边懊恼地想象着吴为的腹诽:男人个高,有啤酒肚;女人瘦小,一对高耸的双乳显眼,俩人一前一后,像一只大象带着一只企鹅散步。

一个周末,双双上完夜班回来,路过画室门口。吴为出来倒洗笔水,色彩斑斓的洗笔水落在她的鞋上,白色鞋面立即漾出五颜六色的花。她抬头看他,他平静地看她,仿佛这只是他创作的一幅画。她没等来他的道歉,只有漫不经心的一句“今天回来得早”,仿佛他们是家人或者其他相熟的关系。吴为主动加了双双的微信,说要赔她一双鞋。她点开吴为的朋友圈,见签名是:在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

那次之后两人熟了点,偶尔搭话。

有天,双双背着书包路过画室,想起保温杯里没水,又懒得返回出租屋,就问吴为能不能去接水。他爽快地答应了,还主动给她几个小茶包。双双顺嘴问他在电脑上鼓捣啥,他说写小说。双双有些诧异,她是那种连语文书都看得费劲的人。

他的画室叫三度,她有次鼓起勇气问,是不是来自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他说是。她问另外两度是什么,他说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她。她很快将这些事情忘了。她时间很紧,要忙功课,忙兼职。

不管多晚归家,灯光透亮的画室都像匮乏日子里的一盏灯。城市里的灯亮得通宵达旦,跟盐镇一样。但盐镇是为了生产建设,这里是为了什么?

爸离家出走后,妈来了江城,单单去邻市念大学,厂区家属楼里的那套小两居就空了。外婆接双双去盐镇城中村同住,靠卖菜、打长牌维持生计。

外婆的菜摊就在盐镇菜场第一家,还是爸在盐镇时给弄到的摊位。小家分崩离析后,双双变成了外婆的帮手。外婆抽烟打牌,她坐在外婆旁边的矮马扎上看皮影戏,一心二用地暗自祷告,外婆通吃三家——赢来的钱会被她用来换笔袋、买贴纸,或者去欢乐家生活超市门口拍大头贴。

那都是旧日子了,盐镇的家早被强悍高大的挖掘机一锅端,经水泥固化后成为盐镇东城区的市民活动中心。

她已没了归途。跟她一样像水葫芦浮在城市里的,还有妈。

城市盾构机

这周六,是跟妈见面的日子。

早晨双双是被修地铁的盾构机吵醒的。巨大的盾构机在地底作业,她的那间房低于水平面,盾构机掘地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闷响如重锤,一记记砸在大地身上。大地如受锤的老黄牛,一声不吭。这时她想起了妈,妈在长岛某幢别墅里被凌厉的主人训斥,暴戾的语言似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锤打妈的身心。妈刚满五十岁,但在日子的牵扯下,身体已经开始萎缩。跟身高一起矮下去的,还有心性和脾气。

双双洗漱时,透过窗户看到房东老太坐在一把竹椅上晒太阳,右腿搁在左腿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自言自语。老太总是自言自语,已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老太是吴为的外婆,头发花白,一副钛金眼镜挂在脖子前,喜欢背手走路,每月七号定期收租。双双从其他租客那里得知,老太几年前在小区门口的保健机构领鸡蛋时落入了电信诈骗的圈套,折了一半养老钱进去。老太每次收租都会敲警钟:这片马上要拆了,且住且珍惜。

经过两个小时公交转地铁地跋涉,双双终于见到了在长岛别墅当护工的妈。

双双本想上前去抱一下她,但看她手上抱着一堆刚烘干的衣物,只好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妈将那些衣服晾在太阳底下暴晒,忙完后母女俩坐在院子里聊天。双双抬头时看到一把遮阳伞下有个女人坐在轮椅上,她戴一副黑超墨镜,对着湖面沉思,看不清真容。

她猜那就是妈负责照料的光头女人。中途,妈去给女人换了条隔汗巾。双双掏出手机给在建材市场开货车的大舅发信息,问给妈介绍男友的事情怎么样了。舅舅发语音说,双儿,男人哪里有好东西?不都跟你爸一副德行。

太阳移到中天,光头女人去卧室睡午觉。妈煮了饺子,鲜虾飞鱼馅,她没听过的名字。妈让她蘸芥末酱油,她试了下,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阳很大,她们坐在一楼保姆房的遮阳棚里。沉默一阵后,妈突然拧开墙角的水龙头,给那些植物洒水。双双走上前,提出帮忙,妈说你去坐着,将她往遮阳伞里推。伞下黑色铸铁三角桌上搁着坚果、椰汁,还有一些她没见过的小零食。

妈提着洒水枪给植物浇完水后,顺手给院落的青砖石地面浇水。起初地上很烫,后来脚下传来的感觉是柔软而湿润的,双双脱掉鞋子,光脚在上面踩。

这时,“哦——”的一声惊扰了戏耍的母女俩,双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见围墙上立着一只墨绿色的孔雀,左爪轻轻扣住院墙的灰色瓦当,右爪凌空悬着,仿佛在询问,它是否能加入这人间的游戏。鸟胆子大,朝双双的方向迈着碎步。她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妈举着水枪滋了它一下。孔雀更来劲了,走得更加自在从容。双双一路倒退,光脚在青石板上滑了一下,重重跌落在地上。巨大的疼痛从尾椎骨袭来,她的眼泪唰地冒出来。

孔雀飞到一丛玉簪花旁,盯着双双。接着它展开大屏,尾翼上的一大群“眼睛”盯着她看过来,仿佛要看透她。她想起吴为的眼睛。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呜咽。妈抬头,右手成掌遮住额头,自言自语道,醒了,要喝水了。随即慌忙去拧水龙头,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摘下围裙擦脚上的水渍。孔雀步步逼近,双双求助地望着妈,直到妈的背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楼里。她扶着遮阳伞狼狈地站起来,捡起一只鞋子将孔雀击退,复又走到角落,捡起那只沾满青草、泥浆、孔雀排泄物的帆布鞋,穿好后打算离开院子。

这时,妈又从露台下来,手里握着一把孔雀羽毛。妈在门口跟她聊了半小时,塞给她一袋平时攒下来的零食。

母女俩挥手作别,妈嘱咐她,多跟你姐联系,拿不定主意就找她。

她扁了扁嘴巴,戴上鸭舌帽,最终没告诉妈单单的事。跟妈分开后,她沿着别墅区旁边的小道散步,汤逊湖的风温柔惬意,刚才淋湿的衣物很快晾干了。

她想起了单单。单单住在江边一栋灰红色相间的公寓。公寓旁是所小学,房间可以俯瞰学校的绿茵操场。

单单心情好时,会以姐姐的姿态帮双双计划一下未来。单单说她要发动所有关系,帮妹妹进到妇幼保健院上班,以后再找个医生老公。单单说这话时正在客厅沙发上涂脚指甲,后背弓成三分之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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