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蜻蜓(中篇)

作者: 霍君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宝坻区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

陈晨大步流星沿着街筒子往东走,胸脯挺得高高的,手里攥着一把出鞘的小刀子。一个只有十岁的男孩,眼睛里噙着狼一样凶狠的目光。

“快拦着点儿,陈晨找他爸打架去了。”陈晨奶在后边趔趄着追赶。街上的几个人,都是老弱妇孺,没有谁真的敢往前凑,相反,大家在朝后退,唯恐被捅上一刀。“一个个的,都是活祖宗,哪天我得死在你们手里。”陈晨奶脚下一软,摔到一只正蹲在路边拉屎的狗身上。狗受了惊,夹着没拉完的屎橛子逃走了。

此时的陈建松已将小货车停进院子的彩钢房里,正坐在台阶上抽烟。他准备歇一会儿,就开始卸货。他深深地嘬一口烟,然后张开嘴巴,缓缓地放出烟圈儿,凝神看烟圈儿从美好到凋零,再到消失。一个烟圈儿顶着一个烟圈儿,前仆后继,很有几分悲壮。陈晨气势汹汹而来,陈建松以为出现了幻觉,将眼神聚拢起来,向他靠近的,果然是他的儿子。面对有些日子未见的儿子,陈建松想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他跟儿子可说的话不多。陈建松正要从不多的话里挑一句说,可他看到了儿子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子。

“拿刀干啥,宰我?”

陈晨并不答话,到了陈建松跟前,举刀便刺,陈建松赶紧躲闪。陈晨哪里肯放过,一刀跟着一刀刺向他爸。刺一刀,吼一句“我让你把我妈弄没喽”。陈晨到底年幼,就算是一头狼,也不过是狼崽子,仅几个回合,攥着刀的腕子便被大手叼住了。武器失灵,陈晨便用头撞,用脚踢,用唾沫砸,用牙咬。陈建松不躲闪,只顾钳住陈晨拿刀子的手,承受着花样攻击。

狼崽子终于累了,大汗淋漓地瞪着陈建松,挑衅道:“你敢把我怎样?”

陈建松是老子,总得拿出点儿老子的气概。他松了手,说:“你不是想宰了我吗?宰吧。下手狠点,甭心软。我死了,往后你也别吃好东西了。”

陈建松不仅松开了儿子,还把脖子伸过去,闭上眼睛,等着儿子来宰他。只要陈晨下得去手,想在他身上捅多少个血窟窿,就捅多少个血窟窿。陈晨手里的刀子,在陈建松身上上下晃,好像在找下刀的部位。第一刀,总是有点儿难度的。

“想得美。”

陈晨收了刀子,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妈妈给他买的手机,他要打电话。

“喂,110吗?你们赶紧把我爸抓走吧,他钻别的女人被窝,跟别的女人睡觉……”

陈建松赶紧扑过去,凑近手机话筒道歉:“对不起,孩子不懂事,麻烦您了,回头我好好管管。”话筒里的警察叔叔说:“报警我们就得登记,叫啥名字,住哪儿?”

那边,陈晨奶见一场风暴过后,父子两人毫发无损,便拍着身上的土,开始发牢骚:“都是二婶子多话,问陈晨今儿他妈出门子,他知道不。还说他们去吃席,回头给陈晨带喜糖来。二婶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跟孩子说那个干啥,挺大岁数闲得指甲盖疼。我是没在跟前,我要在跟前,非得说二婶子几句。”陈晨奶口中的二婶子,是陈晨妈那头的一个亲戚。陈晨妈称呼她表姨,陈晨叫她姨姥姥。

陈晨妈叫洪英,洪英再嫁的消息,的确是陈晨从姨姥姥那儿获得的。和陈晨同龄的孩子,都去上学了。陈晨没有朋友,也无事可做,除了吃饭、吃药、睡觉,就是像狗子一样在街上闲逛。爷去打工了,奶在家里偶尔把头从后门口露出来,招呼一下陈晨:“别跑远了啊。”陈晨不回应,只管继续闲逛。没有奶的嘱咐,陈晨也不会到远处去,只在奶家和自己家之间转悠。陈晨家和奶家在一条街上,前后排的关系,隔着大约一百四五十米。越来越热辣的阳光,一层一层地铺在街道上,陈晨踩上去,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像踩在狗屎上一样,加重了陈晨的烦躁。妈很久没给陈晨打电话了,今天陈晨给妈打过去,妈竟然没有接听。

“大陈晨。”出来倒垃圾的姨姥爷看见陈晨,唤了一声,没等陈晨回应就转过身往院子里走。姨姥爷没准备收到陈晨的回应,陈晨也没打算回应姨姥爷。走着走着,碰到奶家的那条叫“家来”的黑狗子,它正和另外一条棕毛狗子耍流氓。家来和陈晨的关系并不好,陈晨在家,它就跑出去。该吃饭了,奶站在后门口喊声“家来——”,它才颠儿颠儿地跑回来。平时,不知道它在哪里厮混。家来看到陈晨有几分紧张,怕陈晨上来踹它,把它和女朋友分开。让家来感动的是,陈晨并没有对它施加暴力。

热恋中的家来伸着长长的舌头,向陈晨投去感激的目光。

红色的大门依旧锁着,门里的妈走了,神出鬼没的爸不定啥时候回来一次。陈晨有钥匙,可打开一扇死气沉沉的大门,又有什么意义呢。陈晨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叹口气,往回溜达。家来与棕毛狗子一动不动,向太阳,向街道上的人们、天空中的飞鸟,展示它们坚定的爱情。见陈晨转回来,家来的幸福瞬间再次被打扰,下意识地往街边挪了挪。姨姥姥家的花斑狗子跑过来,家来龇出尖利的牙,呜呜示威。

搁在以往,暴脾气的陈晨,早一板砖拍过去了。他不甘心,又掏出手机打给洪英。依旧打不通。妈咋了,出门没带手机?打给大舅,大舅也不接电话。陈晨想,到中午再给妈打一遍,要是还不接,就偷偷跑到姥姥家看看妈咋了,他想妈了。

“陈晨,我上班去了,上班的厂子离你姥家近,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别到处瞎跑,外边车多,水沟子也多,回头犯病了,多危险哪。听话,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有空了,回来看你。”几个月前的早上,陈晨一觉醒来,身边的妈不见了。“离婚就说离婚呗,蒙我干啥,怕我受打击啊。”陈晨没有哭,就是觉得好失败,他到底没有把妈留住。妈不在的日子,他完全可以去姥姥家找妈,可妈说不让他瞎跑,他就听妈的话,说不定哪天妈还会回来。奶说,是妈不要他了,嫌他是个累赘。他不信,还和奶吵了一架。怪奶没管好自己的儿子,让自己儿子在外边搞破鞋。

啥叫搞破鞋?姨姥姥家的花斑狗子就是搞破鞋。家来先和棕毛狗子好的,花斑狗子非得要插上一杠子。破鞋没搞成,也同样可恶。所有搞破鞋的,都不可以原谅。如此一联想,陈晨很生气,弯腰捡了一块砖头,向花斑狗子投去。陈晨的做法,再一次感动了家来,它就差掉泪珠子了。就在这时,穿戴整齐的姨姥姥,从门里走出来。姨姥姥见陈晨用砖头打花斑狗子,佯装不高兴,说:“想吃狗肉啦,牙长齐了吗?”

陈晨才不管啥姨姥姥,他可是有一张旋风嘴的,会掀起沙尘暴。现在呢,小爷儿懒得说话。陈晨也有点儿讨厌这个姨姥姥,长了一口大龅牙,还不讲卫生。看看大龅牙上的残渣,就知道她家里吃啥饭。陈晨敢保证,姨姥姥的大龅牙,是整个村里最难看的。牙在嘴唇外边支棱着,悬浮式的。一看见那口牙,陈晨的心就痒痒,总想把它掰下来,扔屎坑子里去。陈晨从小就听说,是长着大龅牙的姨姥姥,给妈和爸当的媒人。她可真能,就没看出来爸往后会搞破鞋?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陈晨对姨姥姥的讨厌,又加深了。刚才用砖头打花斑狗子,不排除有泄私愤的因素。

就在他准备漠视姨姥姥,与姨姥姥擦肩而过时,大龅牙姨姥姥向他透露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留下一堆好吃的好喝的,陈建松又开着货车走了。陈晨知道,爸进城去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十岁的男孩,坐在奶家后门口发呆,眼里噙着的狼性,像晨雾一样被风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沮丧和绝望。洪英出嫁,意味着他最后残存的一点儿希望破灭了。他努力过,甚至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什么都没改变。一只红色的蜻蜓,飞过来,在陈晨眼前盘旋,见发呆的人无动于衷,振动翅膀,无趣地飞走了。又一只褐色的蜻蜓飞来,学着红蜻蜓的样子,向陈晨发起挑衅。来啊,来捉我啊。

陈晨数了数,差不多有十来只蜻蜓,红色的、褐色的,唯独没有蓝色的。

蓝蜻蜓的体型娇小,腰也比其他同类纤细,特别是那对蓝翅膀,展开来和天色浑然一体。陈晨好喜欢,对用扫帚拍蜻蜓的妈说,他就要蓝色的。那时候他才几岁,五岁还是六岁?蓝蜻蜓很聪明,知道洪英要拍它,拼命振动翅膀,飞得高高的。然后,在某一个位置静止,发出讽刺的笑。

“妈,你真笨,把扫帚先放下,假装不逮它了,等它飞低了再拍。”陈晨给洪英出主意。气喘吁吁的洪英,小女孩似的发小脾气:“嫌我笨,有本事你逮一个给我瞅瞅。”陈晨老成地叹口气:“我要是有那么大劲儿抡扫帚,跟你废这话?听我的,它准跑不了。”陈晨的话是有道理的,这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洪英按陈晨的计策操作,果然有效。洪英不到九十斤的身子,灵活地跳起来,落地时重心被扫帚带偏了,跌在扫帚上。“拍着了,你别给压死喽。”陈晨跑过来,和洪英一起合作,小心翼翼地从扫帚底下,把蓝蜻蜓捏出来。

“捏翅膀。”

“知道,以为我跟你一样傻。”

洪英早习惯了陈晨的毒舌,一点儿也不生气。她进屋找来一根细线,一头拴在蓝蜻蜓的尾巴上,一头让陈晨捏住。蓝蜻蜓飞起来,但无论怎样飞,也飞不出陈晨的手心。其时,陈晨正在村里读学前班,他想把蓝蜻蜓带到学校去。但他的想法,遭到了洪英的反对。

“我知道,你想把蓝蜻蜓送给陈梓涵。”洪英小声揭穿了陈晨的心思。要面子的陈晨,挂不住脸儿了,将一碗饭扣在桌上。陈晨奶埋怨洪英:“不就上个学前班吗,他愿意带着就带着。”

“学前班也有规矩,想干啥就干啥,还不乱套了。”洪英也算是够意思,没有当着奶和爷的面揭穿陈晨。陈晨的风向标变了,转而批评他奶:“没上过学的老太太,就是啥也不懂。”爷嘿嘿笑,问孙子:“你到底跟谁一伙?”奶说:“咋疼他都不行,还是跟他妈一条心。”

经过协商,蓝蜻蜓被拴在了奶家扫炕的笤帚疙瘩上。蓝蜻蜓以为得救了,拼命飞啊飞,想飞出屋子。小小的它可真有力气,飞起来带着笤帚疙瘩满炕跑,弄得笤帚疙瘩都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忽然有了某种特异功能。怕蓝蜻蜓饿死,洪英特意在网上搜了一下,蜻蜓爱吃什么。然后,一大一小拿着苍蝇拍在陈晨奶家的堂屋转,找苍蝇。遗憾的是,蓝蜻蜓不领情,宁可饿死,也不吃那只身子被拍扁了的苍蝇。

后来,蓝蜻蜓死了。仿佛有着某种预示,蓝蜻蜓用死亡暗示陈晨生活的改变。

在那之前的几年,陈晨的身边到处都是蓝蜻蜓。洪英在哪里,蓝蜻蜓就跟到哪里,或者说不定,洪英就是蓝蜻蜓变的。街坊四邻乃至整个芝麻村,哪有洪英这样的,整天打着看孩子的旗号,比孩子玩得还嗨。和陈晨一起摔泥锅,扒土堆儿,推铁圈儿,全是她小时玩过的游戏。

“香锅,臭锅?”

“臭锅。”

陈晨摔了一个香锅,让洪英给他补锅。洪英护着自己的泥巴,不给陈晨补。陈晨上手抢,两个人弄了一身的泥巴。一条街的媳妇都夸洪英好命,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上班,连饭都吃现成的。一条街的公婆则相反,他们羡慕洪英的公婆,找了一个没有心机不耍浑的儿媳妇。从后者的视角出发,洪英的公婆也是知足的。洪英除了有些孩子气,还真挑不出大毛病。不顶撞公婆,不给公婆抛白眼,不背后说公婆坏话,不向自己的男人告公婆黑状。偶尔,公婆因为看护陈晨的事情,说两句重话,她也不计较,在饭桌上依旧把饭吃得呼呼响。

洪英的性格像孩子,外形也没个大人样。锅盖头,短款修身的上衣,配上运动裤和旅游鞋,再背上双肩包,活脱脱一名中学生。刚结婚那阵子,家里的土地还没流转出去,婆婆带着洪英去地里干活儿。一上手,婆婆就知道洪英在家里没干过活儿。婆婆教洪英用木耙子耙冬小麦,洪英倒好,拄着木耙子,拿着手机给婆婆科普,说:“这样耙地不科学,会对小麦的根系造成破坏。不信,您瞅瞅。”说完把手机拿到婆婆眼皮底下,让婆婆看。婆婆说:“上边的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真的假的我哪知道,祖祖辈辈都这样干活儿,也没见谁把麦子弄坏喽。”洪英咯咯笑:“这个老太太,咋这么有心眼儿,以为我糊弄您呢?”

“赶明儿我去服装厂上班了,您自个儿下地吧。”洪英还在笑,笑得没心没肺。弄得婆婆有些犯嘀咕,这个新上任的儿媳妇是真没心眼儿,还是在和她斗法?

洪英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出嫁前的这些年,一直都在服装厂上班。抵触干农活儿的洪英,从地里回来,真的去联系原来上班的厂子了。也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谁还不上个班。终归,洪英的班没上成,她怀孕了。陈建松很坚定,家里不缺洪英挣的几个小钱,在家里养胎要紧。公婆站在陈建松那边,上班再重要,也没孙子重要。陈晨没出生时,公婆眼巴巴地盼孙子。芝麻村的公婆们与时俱进,都说孙子孙女一样。一样吗?在陈晨爷和陈晨奶这里,当然不一样。洪英哪只脚先迈门槛,喜欢吃辣还是酸,这些细节都拽着老两口的心。一会儿往希望的方向抻一下,一会儿又往失望的方向抻一下。直到陈晨从洪英的肚皮里出来,老两口才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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