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凝的窗(中篇)
作者: 于潇湉于潇湉,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主席,日照市作协副主席。获中宣部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山东省第五届“泰山文艺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被英、法、俄等国翻译出版。
一
他往紫色箱子的下半部塞进一袋药,又往上半部塞进一袋药。
这些药共计有:999感冒灵一盒、退烧药一盒、咳嗽药一瓶、褪黑素一瓶、蒙脱石散一盒、氯雷他定一盒。
这些药是我与他吵过数次后精简过的,他对药物寄予了犹如宗教一般的信仰。
他盲目地相信只要带上它们,便能合成一种百病不侵的DNA组,护身符般罩我周身。他首先假定我每次出行,生病概率为100%,只要我离开家,便要面对一个处处会受伤,处处要吃药的平行宇宙,而我必须能随时吞下药丸,以救身体于水火之中。
他蹲着时,必须踮着脚,让肚子压在膝盖上。地板上有一块木板,正托举着他的身影投下的巨型乌云。
那块云重170斤,让地板的脸从棕黄色憋成铅灰色。当他终于站起来时,我听到地板松了口气。我很羡慕。
他向我走来,我伸出手,被他打掉。自从我手腕软骨盘撕裂后,他再也不让我拎箱子。于是,我两手空空地眼看着72岁的他提起箱子,从5楼的楼梯往下走。
他撑开膝盖,迈一步。
箱子一抖、一颤。
他手腕上提,缓一缓。膝盖归拢,来到下一层。
单元防盗门在背后咣地关上,比楼内亮堂几倍的光线倾泻而出,我犹如爬出水井。
这套老房子是他留给我的,我即将上任的这一份工作和上一份工作都是他帮我找的。我吃下的每一个鸡蛋、每一口青菜,都是他坐了一个半小时车,倒车两次背来的。再往前追溯,我读的每一所学校都是他托人将我送进去的,连我这具肉身也是他给的。
我住的这个老旧小区是大学老师家属院,毗邻海边,面积不到100平方米,户型倒是周正,符合人们对老师这个职业清廉的印象。我14岁那年搬进来后,周围从荒地变高楼,邻居也换了几茬,最后没搬走的都是些老家伙,像嵌入鲸鱼肌肤的藤壶。
他原本应是藤壶中的一颗,却把这身份转让给了我。起初,是因为我结婚时没婚房。他表面大方地将老房子让出来,对着女婿借口年纪大了,不愿爬楼梯而搬出去,在偏远的郊区另购了一套电梯房。但是背后,只面对我一个人时,他又总是抱怨别人的女婿是如何讨好老丈人,如何时不时跑去恭维老丈人,赠送礼物的。
他刚染了头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年初时他本来下了决心不再染发,可不出俩月就反悔了。眼下,从帽檐中挣扎而出的黑发使我确定,他拒绝点燃“老人”这盏灯,以造成过去的岁月在他身上划过,却不留下伤痕的假象。
走几步,便撞上满园迫不及待换上春装的大学生。一个女孩儿刘海上顶着卷发筒,一身香喷喷的水汽,提着洗发水、沐浴露,光腿穿一双白毛靴。
我也想要那么一双靴子。我脑子里自动换装,呈现出我穿上那双靴子的形象。与此同时,他在我脑中嘲讽,说我像是一只被剃了一半腿毛的贵宾犬。
我忍不住瞥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为我每天的穿着而吵架?是上班前我照镜子时,他无意一瞥,说衣服领子太大了,让你妈找一件高领衫给你套在里头时?还是我穿着牛仔裤,他说你大腿太粗了,下次不要再穿时?抑或相亲之前,他一边勒令我穿上那件显腰身的黑色大衣,一边教导我见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要温柔时?
我咬牙切齿,说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可他挡住家门,说不换衣服不许出去。我说我要迟到了,他说那就迟到,你穿成这样丢人给谁看?
我求助于妈妈,她说,听你爸的吧,这样穿是不太好看。
我在卧室像野蛮人一样,脱下衣服卷成一团丢向床脚,换上他认可的那种衣服。僵硬、老旧、色泽灰暗,领子遮到脖子,衣摆悬在屁股中间,穿上后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这就是他口中的所谓“你们女人不知道什么是美,只有男人说美才是美”的那种“美”。
他一贯对我的衣服了如指掌,此时虽是早春,他却依然要求我穿羽绒服。一件衣服、一栋楼、一份工作、一段关系,都是过小的容器,把越来越壮大的人的根系束紧,无法挣脱。
14岁的双脚停步,留在42岁的门前。绿色防盗门、脱落墙皮、占据了整张墙的巨幅山水画、巨大的中国结、补了补丁的床单,这些永远都不会变。每当我提出改变或者移动家具,都会换来他的勃然大怒。因为这房子是他的,他说了算。而我,不过是造景里的一个小摆件,怎么能自己换位置?我能变化的,只是一些他无法控制的:换了几次工作都干不长久,婚姻里的海沟连喜马拉雅山都填不平。
直到离婚,我才惊觉,活着是坐一段电梯,而电梯都是双向的,有人上行,就有人下行。
对于被辞退和离婚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我并无遗憾,只有困惑。别人都可以将根系栽进别的花盆,为何我永远在兜兜转转,原地踏步?
终于,我居然也有了一次换花盆的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去外地上班。虽然他积极地希望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却决不允许我去外地。他对这座城市有一种帝王定都的执着,只因他在一个大学生稀有的年代,靠读书实现了“鲤鱼跃龙门”。又因为这所学校要他留校任教,他便认定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好,从而不允许我以任何形式离开。
我呼出一团白气。琴城地处北方沿海,春天像一杯莫吉托,绿叶被冰托举,鸟跃动着掀起枝头的波动,裹在羽绒服里的身体热得刺痒,露在外边的皮肤却如被砂纸刮擦。天气预报在高温低温之间反复滑动,拿不定主意稳定在哪儿,穿衣服变得比做数学题还难。
出地铁站时,他刷了一下老年卡,又摸出我妈妈的老年卡,在我的出口闸机前也刷一下。每刷一下,老年卡乘车免费的语音提示便响一次,我的自尊气球里就泄掉一点气。可我能拒绝吗?这省下的每一块钱都是我这个无业游民最后的财产啊。
重新找工作的感觉,就像把一个卸载了五年的游戏重新安装回来。最难习惯的是对时间的掌控,这五年间,我的时间是一床混拼布料,杂乱无序,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刷手机,一会儿搞吃的,最后和衣而眠。上班则是一桌九宫格火锅,每个小时都是一种涮菜,各有口味和价钱。
我在招聘软件上日夜流连,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在招文案写手,只不过公司在五线城市——旦城。投简历的信息,是我把手机借给妈妈用时,被她无意间瞥到的,她又悄悄告诉了我爸。他委托在旦城的学生去打探,没过几天,我便收到了面试电话。在知道又是他出手帮了我时,我并不觉得幸运,反而觉得被侮辱,因为他又一次剥夺了我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们比开车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到达火车站,站牌上还未显示我们那趟车次。我靠着紫色行李箱,站着喘息,他手提另外一个袋子瘫在地上。那是超市赠送的环保袋,绿色,印着店庆信息,把手系成个大花结,里边装着的酒顶着那个花结,跟剪彩用的红布一样。
坐在一旁的男人在打游戏,他对面的妇女在剥鸡蛋壳。
滚动屏上显示出我们那趟车的信息。还未开始检票,安检员刚解开站台上的铁链,原本黏在椅子上的人们便弹簧一般蹦起来,推着行李聚成一团。他推着箱子冲在前边,为了护住年轻时受寒疼痛的肩膀,他常年在肩上披一块毛巾,热了擦汗,冷了御寒。没跑几步,大概出了虚汗,他抓起毛巾抹了两把脸,一松手,箱子滑到前边去了。他把毛巾往嘴里一塞,用牙咬住,抓住箱子继续冲。
我还在后头蠕动着,其他人变成了跳棋,横冲直撞、腾挪跳跃,我小心地给他们让路,因为不想落入争抢的棋格——那是他一直想让我学会,却最终让我节节后退的东西。
冲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我小名,毛巾耷拉在他嘴角。我别过头去,没有应答。他将音阶上调几度,喊我大名,同时踮起脚,眼神在人们的头皮上刮过。
我在一个脑袋后短暂隐藏,明知道躲不过几秒,我却要给自己这个机会。即使我对人生的把控还不如别人手机里的一局游戏,我也想尽量在一些小事上坚持一下。
我佯装是被人挡住道,才没跟上他的,小跑到他面前,将早已攥在手心的身份证贴在证件识别区。闸机开启,他却拽住我,吼,把身份证收好再走!
座位在车厢中部,一排三连座,一排双连座。我选的是双连座,因为如果买了三连座,就有可能会被两个陌生人卡在里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好意思起来。在这一点上,双连座就好得多,打扰一个人总比打扰两个人更容易一些。
我把箱子推进去,便去找属于我的窗。
一扇窗。无论何时,只要有机会,我总要守着窗。因为自己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便总对别人的日子妄加揣测。窗总能提供合法的观测路径,虽然不会有人把真相堂而皇之地摆在窗外,但仅仅是把别人的一瞬间拓印于眼,把玩和窥探片刻,便足以令我心旷神怡。
他一屁股坐进旁边座位,犹如在泥浆里滑倒的大象,双腿伸平张开,同时将靠背往后推倒,我仿佛看到一枚白胖的栗子被摁回壳里。
离开车还有两分钟,又上来一个女人。似乎是还没找到自己的座位,她胸口堵着一口气,把包举在胸前,动弹不得。她前方突然站起一个男人,从行李架上拖下箱子,旁若无人地打开,从里边拿出水杯,又慢条斯理地抚平某件衣服的褶皱。她那装满耐心的气球终于破掉,那男人挡在前方,她的座位便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哪怕只有四五步路。
后方争吵声响起时,我只回头看了一眼,他却频频张望。他的肚子被腰带勒着,像盛满水的塑料袋,被箍在一个圆形卡座上,随时要漏掉。幸好他立刻站起来了。
我以为他是去劝架,然而等到后边的争吵声结束,他也没回来。我回头一看,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拉着箱子,像个敷衍的妈妈边打盹边晃着婴儿摇篮。我们的目光在空中对接,他点点头说,我看箱子。其实那个箱子里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我还以此为由,拒绝了他要求在箱子拉链上挂把小铜锁的要求。
趁着上厕所,我走到他跟前,说,这个箱子没人偷的。他大声反驳,你面试资料丢了怎么办?
所谓的面试资料,是他逼我写的一个类似人生总结的东西。从小学到大学的入学年月、几份工作的入职离职年份,以及工作擅长的方面和过往思想总结,甚至还有打算为现在要去的公司做点什么的一篇小作文。另外附上一大摞我以前随便写的随笔啊、小说啊什么的,以表明我足以胜任这份案头工作。
我对他说,面试早过了,我这次是入职,为什么还要带这些?上次除了简历,人家什么都没看,这次也不会看的!他说,让你带你就带着,又不沉。我还不是为你好?
我并非不认同他这些建议,只是讨厌他把我当下属来管理。退休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个节日等着老下属提着礼物拜访。反复多次等待落空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些所谓真挚的崇拜、殷切的问候不过是一场表演。
搭上旦城的出租车,他照例坐在副驾驶座,大开着窗子,像是给半生不熟的初春切出个方形伤口。他指着心脏,自顾自跟司机搭话,我心脏不好,必须开窗透气。司机点点头,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像是等这句话已久。话头只需要个引线,拉出来就是炫耀。他说他38年前就来过旦城,这里刚准备建港口时,邀请他来参与规划。当时他带着一队学生,驻扎调查了半个月,回去写了报告,汇报给国家,后来才有了旦城港。司机说,哦,您是大学老师?他点头,回头对车后座的我说,那时你只有4岁,他们这儿的港口是你爸爸建起来的,有空你得去看看。
我正沉湎于他注意力不在我身上的放松中,冷不丁被他一提溜,我放下手机,趁机望了望窗外景色。
旦城处处都有被用心规划的痕迹,只是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能力与野心不匹配的尴尬感。旦城与琴城仅隔了两小时动车车程,地理环境、气候、温度都差不多,一度有传言,琴城要吞并旦城。据说旦城的居民相当纠结,一半期待能成为琴城的新市民,一半却希望能保持现状。此后旦城便开始模仿琴城,自行建设起来。我犹如在玩建筑消消乐,时不时看到车窗外闪过一两栋相似的建筑。
他挽起袖子,抓住车顶的把手,习惯性地指路,说看过地图了,这里往左拐才对。司机随着导航指示,淡定地右拐。他连连拍头顶的把手,哎,你怎么不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