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病历(短篇)
作者: 游利华游利华,1978年生于重庆,定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近百万字,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深圳“睦邻文学奖”年度大奖等。
0~3年
这晚,双颊鼓凸婴儿肥的海璇洗澡时突然连打两个喷嚏,一个比一个响,把空气炸出俩孔洞,由于急促,后脑勺被抽得生疼。“水汽太大,熏得鼻子痒。”她抬头望望喷洒热水的花洒,继续往身上抹沐浴露。
隔天,海璇照常去公司上班。她窝在楼梯口狭窄无窗的办公室,空调机下还站着台立式风扇,风扇硕大的头缓缓转动,气呼呼地吐出跟这七月天匹配的阵阵热风。
最里头的办公桌后,背墙而坐的男孩手指头夹着烟,滚滚烟雾任凭风扇吹,氤氲中,一张白脸显得更白。白脸一晃,甩了根烟给前面的男人,男人稳稳接住,利落点燃,朝他吐出一大口烟雾。
男人又深深吸一口烟,微微侧目,瞅了眼靠门而坐的海璇。她已经来公司一个月了,除去有时回两句他们的玩笑,并不怎么说话,桌角那台被上几任业务员摸褪色的座机电话,更是从没见她用过,平时她只埋头翻阅不多的几本公司内刊。
这会,海璇仍旧在翻,眉头微蹙,双唇紧抿,不时拿笔写写画画。男人咳了两声,翻个白眼,扭身坐正。海璇起身打水,净水机紧挨立式风扇,她不得不背对三个男人,耐心等水杯一点点灌满。一定是屋里太热,背部火辣辣的,体温都高出几度。辣冲冲的烟味愈发凶猛地冲撞她的鼻腔,她头皮一紧,打了个喷嚏,憋住呼吸,还没坐回位置,第二个喷嚏喷涌而出。
借机冲出房门。上完厕所,海璇停住脚步,打算从这幢大型商场底部开始,一层层打转,看看哪家店铺需要在公司内刊登广告。最好能转悠到下班,那间办公室令她害怕,倒不是闷热和浓烟,而是那部电话机——提起话筒当着其他人的面做推销,她会结巴,每个字都必须使劲拔出。
谁料,这是海璇最后一次在这幢商场内打转。第二天,刚进办公室,她就被一通电话叫到总部。妆容精致的女人事专员没有看她,继续整理手头的东西:“你被炒了,主管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声音轻细,却结实清晰,像细钢丝。
“阿嚏!”空调很冷,激得海璇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没把这当回事,只顾着回味隔自己两个工位的主管看她的眼神——后来她进入另一家公司,才发觉情况不对。那是家做服装的公司,那些年,服装厂花朵般绽满这座城市,是新转型的主力产业。公司一半场地负责办公,一半场地负责生产,海璇负责的展示区设于两者之间。服装场装修采用法式奶油风,轻薄的黄光盈盈如水,连桌椅货架都似乎柔软可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海璇身穿粉色新款套装,引领客人试穿挑选,客人身上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鼻子一阵奇痒,她连打两个喷嚏,涕水喷流,喉间随之泛起浓痰。她擦擦脸,没在意。后来鼻子痒度加剧,喷嚏增量,慢慢地她发现一件事——自己手中总攥着纸巾。
兴许感冒了。海璇摸摸被空调吹得沁凉的两臂,可她没空请假,也不愿意跑医院。从小到大,她从没为感冒跑过医院。
“怎么不早点来就诊?”待到症状颇为诡奇,海璇方拖拖拉拉步入医院,刚刚讲完情况,医生脸上的五官随即往下沉。
“哦,怎么回事?”海璇瞪大眼,惊愕道。
“早点就诊,这病能根治,现在可不好说……你这样的病人很多,这病看似不致命,却比致命还麻烦。”医生皱皱眉。
海璇双眼瞪得圆大,呼吸暂停。
此时,她已经从那家服装公司辞职了。这回肇事者是香气,无处不在的各种暧昧温软的香,混和强劲的冷气,如同夜里偷渡的小卒,潜入她的鼻腔,再顺气管溜进肺部,它们惊喜地发现这块地方又大又平整,俨然诺亚方舟。
“你这不是感冒,是过敏性鼻炎。”医生宣判病症,随即转向电脑,指头啪啪敲出两行字,“给你开点药,先吃吃看吧。”
一盒感冒药,一盒鼻炎药。海璇心想,还是感冒啊,应该没啥大碍。这一刻,她根本想不到,这小小的病,真如医生所言般麻烦,会影响她整个后半生,甚至在某些瞬间让她起过轻生的念头。
这些药自然没有效果。
父亲老海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说市中心医院有位名医专治鼻炎,十分了得。于是,这段时间,闲着在家的海璇只做两件事,治病和找工作。当然,在她看来,只有一件事——找工作。
果然是名医,高额的挂号费也不能阻挡病患不断。老海头天凌晨就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挂号窗前已经歪歪扭扭排出一小队。轮到海璇就诊,已临近下班,她不得不一次次往诊室门口凑——诊室门口筑起层层人墙,每双眼睛都饥肠辘辘盯牢门内的名医。海璇学起别人开始左推右搡,高举病历本,双眼鼓凸盯住名医,以防他漏号,也防止有人插队。
“这一周怎么样?”名医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大约知天命的年纪。
“不太好。”海璇蹙眉,回答道。名医便不再说话,手指搭上她伸出的手腕,把脉,再让她张开嘴巴,抽出棉签,检查她的鼻腔。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环——查阅病历。
病历本上记满这一周的病况,从日出到月上,打几个喷嚏、擤几次鼻涕,时间、地点、程度。名医认真翻完,末了,也不说话,拿起笔开药方。
起先,海璇认真配合,一有动静马上认真记下,病历本累积到一定厚度,她发现第十本和第一本的病况记录竟然相差无几。于是,从第十一本起,她总拖到临睡方才完成记录,再往后,干脆两天一记。
药是中药,极苦。奇怪的是,每周开的药都是同一味。海璇不由得心生疑惑,不耐烦地把一碗药汤囫囵灌进胃里,边洗碗边计划一会儿要做的事:买报,搜寻招聘信息,或者去人才市场。对了,简历得重新做,最好用彩打,照片也得重新照,原来那张表情有点呆滞。
窗外阳光灿烂,不到早上八点,太阳已一副不烤焦万物不罢休的势态。那架疏通交通死结的高架桥桥墩杵起来了,看不见工人,相隔几十米,巨大的噪声如山如海倾涌过来,咚咚咚如巨人们不停跺脚,直到把热烈的太阳从高空跺到地底。海璇关好门窗,在巨大的噪声包裹中打开电脑做简历。一时灵感全无,她站起来踱到窗边。一片昏黄,哪有什么风景,施工的粉尘厚厚地糊住玻璃窗,连窗台上的花草都看得恍恍惚惚。
“阿嚏!”鼻腔一阵奇痒。她打开窗,伸出手捏紧纸巾擦拭,突然出现一块不规则的多边形镜面。镜面外,漫天粉尘飞舞,如同她在办公室见过的滚滚烟雾和袅袅香气。“阿嚏!”一时间无数粉尘涌进鼻腔,神经被牵动,随之舞蹈,她赶紧关了窗。
海璇被鼻炎搅得心烦意躁,简历做得张牙舞爪。一定是简历没做好,不然那些公司为何没有回应呢?她只能一改再改,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也要换上几回,一句短短的话,更是能让手指摸着键盘停留几小时。蓦地抬头,太阳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海璇连忙起身往厨房去热汤药。
病历本积累到一根手指头厚,海璇认识了几位病友。她得知他们都是从周边城市来,也是长年老病号,听说哪儿有神医就往哪儿赶。“这个医生认真,会看病历。”他们说。
海璇笑笑,听到护士喊自己的号,立即弹起身。
“这周怎么样?好点没?”名医推推眼镜观察她。
“没感觉。”她想了想,支吾道。
“病历给我看看。”名医伸手。
确实认真,翻到第三页,他皱起眉头:“每天都一样?怎么可能?数量频率肯定有一点点区别吧。”
像质问又像自言自语。海璇抿抿嘴,不好回答。“你要认真记,不然我不好开药。”名医抬头转向她。
“好的。”她连忙点头,心里却想,三个喷嚏和四个喷嚏真的差别那么大吗?名医仍在翻病历,模样像极了会计一笔笔清点账目。海璇又禁不住想,要这么认真?根本不可能准确记住每一次病情动态,就像人不可能准确说出每一次情绪。
等药时,她遇到认识的病友。俩人东一句西一句闲聊,海璇突然盯住她问:“你的药方都有哪些?”病友思索几秒,徐徐报出几味。海璇看着手中的药方,哦,当归、大黄、黄芪、甘草……怎么跟我的一样?病友不以为然地笑道:“都是过敏性鼻炎嘛。”
海璇却没回应。回家见到老海,她边脱鞋边嘱咐:“爸,下周不用看了,我觉得好点了,过段时间再说吧。”
4~10年
油锅腾起圈圈白烟,姜、蒜、青椒倒入锅底,热油在锅中炸响,腾起一缕更浓的白烟。白烟裹挟辣味直冲海璇鼻孔,两只鼻孔化身油烟机,呼哧呼哧抽吸热气辣气。她不得不暂停翻炒,一路小跑去厕所处理鼻涕,又一路小跑进厨房,利落翻炒锅内的菜。趁着空隙,膝盖一顶,阖上刚才取碟子来不及关好的消毒柜。急火浓烟,鼻炎也来凑热闹,涕水塞得鼻腔酸胀,索性扯两张纸巾塞住鼻孔。
客厅内,丈夫坐在电脑桌前回邮件,两岁的儿子正在玩汽车玩具。电视里,小猪佩奇一家在碧绿无垠的草原上欢跑。
几年前,海璇比现在瘦一些,手和脸都白生生的,化着精致的妆,坐在一台32英寸屏的台式电脑前工作。
那是家半外资企业,代理国外中高端电子元器件。公司位于电子街,就是过去的服装城,海璇在那做销售。这座城市的工作,除了技术岗基本都是销售,海璇不会技术,她大学学的是市场管理。老板狠狠心,租下深南大道边一幢外墙闪着银光的小半层写字楼,员工在楼里不能抽烟,可他们异常怕热,无论春夏秋冬,空调永远18℃。十月的天,难得秋高气爽,空调依然闷头苦干。“要换气,不开空调哪行?”有人解释。其实海璇也知道,这幢写字楼与任何其他写字楼一样,大块大块的玻璃是墙不是窗。有一次,办公室空调坏了,不过半个小时,地毯、电脑、传真机、打印机、电灯、桌椅散发出的气味,竟急遽凝作固体,海璇吸得几口,强行把它们一点点压进气管,末了,还是卡在胸口,让她半天顺不过气。
也许,在这幢楼,在这间办公室,只有她怕冷不怕热吧。怕冷,是因为鼻子。她穿上外套,又将短裙换成长裤,伪装成暖和的模样,但狡猾的鼻子并不领情,它总能灵敏地感知温度,比温度计还准。“阿嚏!”喷嚏一打就止不住,炸鞭炮般响一串,这一炸,把鼻腔炸出洞,洞内源源不断涌出涕水。起先,一天不过几十张纸巾的量,后来,鼻子抽抽,知道凉气一点没减,愈发撒泼使性,鼻翼一歪,鼻梁一皱,怒气冲鼻孔,没有上百张纸巾哄不好,没有一大包纸根本管不住。
妆自然花作一团,镜子内的脸,白一块黄一块。一次次补妆麻烦又费时,海璇索性不再化妆,任凭男同事们嫌弃的眼神扫过她。
不穿裙子,不化妆,这些海璇慢慢就习惯了,但习惯只是她的事。
有一回,她跟老板一起拜访客户。那是一家大公司,也是她唯一像样的客户。海璇密切联系三年,终于望见一线曙光,工程师说:“你们带个样品过来吧,我们想试试。”
房间内空调很足,一定也是18℃,似乎无论走在哪里,这是个统一的温度,成了新的人体体温。“样品就送给你们,有问题可随时跟我们联系。”老板微微躬身,微笑着看向对面的三位工程师,同时转头朝向采购:“李先生,价格问题海小姐会与您沟通,尽量给你们最惠价。”
海璇赶紧接住他的眼神,点点头,蓄足劲,把嘴里的字一个个往外拔,拔出十几个,舌头突然打结,她头皮一紧,一丝凉气钻进鼻腔,如灵蛇,迅速滑过鼻腔往脑门钻。到底没忍住,她连打几个喷嚏,纸巾来不及拿,口水喷出半米。海璇本能地用手掌护鼻、弯腰,急慌慌扯开提包掏纸巾。可已经于事无补,鼻涕呼啸而下,滴到桌面。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说不清多少次了,每当拜访客户,越到紧要关头越会这样,神经紧绷,鼻子便嘻嘻笑着过来捣乱,不单给海璇,更给所有人一个惊吓。几天后,客户转到同事手中。老板朝海璇翻翻眼皮:“你身体不太好,需要休养。”
不过委婉之辞,拖了两个月,海璇辞职回家,主要原因是找不到不开空调的办公室,次要原因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现在,她什么家务都得心应手,原本只会煮白水面,现在竟能做出一桌饭菜。她把一盘炝炒猪肝摆上桌,丈夫忙不迭夹起往嘴里送:“这么腥。”他撇撇嘴。
“腥吗?用生姜黄酒淘了两遍,我尝过不腥啊。”她也夹起一块,没有品出腥味。
饭后,洗衣、拖地,海璇披头散发,换了件更宽松的居家服。手机响了,前同事约聚,她犹豫了一会儿,回复没空。实则今晚她难得有空,周末丈夫在家,可以帮忙带儿子,但她不想见任何人,除了家人。再说,见面能聊什么呢?上次闺蜜聚会,几个人数落完老板后兴高采烈地谈论去哪儿买衣服、做美容,她根本插不上话,低头喝干两大杯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