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秋（中篇）

俞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清明》《长城》《芳草》《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小说集《潮湿的春天》《魏先生的几次消失》，获首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铜奖，第五届“深圳十大佳著”等奖项。

一

雨越下越大。“老天怎么那么伤心呐，比我还伤心喔。”青枣面带苦笑，忧愁地朝阳台外扫了一眼。客厅朝北，没有阳光，雨天更显暗淡，带着股潮湿的气味，阳台上悬挂的衣服加重了光的遮挡，青枣的脸也比往常暗沉。深圳进入雨季是有点烦人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就像找不到出路似的。衣服总也晾不干，电器会突然失灵，天花板会长出灰黑色的花纹，人体也像注了水一样，沉重得很。“我买了抽湿机，一天能抽好几桶水。”青枣一边拖地一边说。我起身收阳台上的衣服，摸了摸，还是潮湿的，都挂晒两天了。

“徐姐，买个烘干机吧，好用，也不贵，衣服烘干后热乎乎的，跟太阳晒过一样。十九楼、十三楼他们家都有买。”青枣也在那两家做家政。

十三楼家有一儿一女，儿子读小学，女儿读初中。十九楼家有一儿两猫，儿子在幼儿园，老猫已经十七岁了，经常小便失禁，地毯床单要经常洗，不然气味儿大……这都是青枣同我唠嗑说的。可以想象，我家的情况也会分享在他们的饭桌上。一想到这，总归有点儿不舒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想要有个人手帮你做家务，就得冒着家事被传播的风险。

香港的阿红告诉我，菲佣就很好，在家只管做事，不说话，吃饭单独在厨房。不刷存在感是家政工的美德，但菲佣目前进不了内地市场。

“烘干机也不贵”这话从青枣嘴巴里讲出来多少有点怪异，但我也不以为意，被钟点工小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在我家做工的小王就经常同情我，说我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常常告诉我谁谁谁家不是鲍鱼海鲜就是虫草炖鸡，谁谁家山姆会员店的羊肉牛肉一买就是一冰箱，她都跟着吃胖了。她脸上表情显示的内容一目了然：要是在你家吃可就惨了，没油水可捞，幸亏只做个钟点工。当然，她说她的，我一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理会，怎么过日子是我的事。不过，耳边有个自以为是的人，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也挺烦人的，幸亏一周就来做一回。

我知道，家政阿姨圈里是有鄙视链的，住别墅的瞧不起住高层的，她们可喜欢作比较了，小王甚至连拖把的品牌、洁厕精的牌子都要拿出来比较一番，怂恿我换了好几回洁具。

如果我开家政培训班，第一条就要求她们学会闭嘴。

也奇怪，似乎没有家政工不多话的，是这个群体普遍都这样，还是单单给我碰上了？也许可以做个田野调查。

小王后来回老家带孙子去了，我又陆续请过两任家政工。其中有一个小刘，人还真的不错，做事利索，人也清爽，最让我满意的是，话少，只默默地干活，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家政工。我甚至忍不住主动找她唠嗑，得知了她的一些情况：高中学历，离异，有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家里还养了条泰迪犬，她每次下工都要买根火腿肠带回去犒劳狗狗。我当时很吃惊，这条件怎么还会来做家政？她说，需要用钱，儿子上的是全寄宿高中，在东莞，三个月才能去看他一次，每次只有一个小时的会面时间，她出来做事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全寄宿学校学费相当贵，一般家庭都不一定供得起，靠做家政能赚几个钱？我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小刘就不再来了，给我的理由是，手在一户雇主家炒菜时烫伤了，还发了张图佐证。之后，便来了青枣，是十三楼李小姐在业主群里推荐的，说青枣在她家做晚餐，想再找个做中餐的活儿，每周单做卫生也行。“做菜很好吃，爱学习，也会虚心接受意见。”这是李小姐的推荐语。

我第一次见青枣，发现还有个优点李小姐没说到，就是长相不错。当然，这个优点对做家政的来说没那么重要，有的女主人怕惹事端，甚至宁愿选个丑点的。不过，也有带婴幼儿的家庭挑选保姆喜欢找好看一点的，说是孩子谁带像谁。

“我做过保姆哦。”后来相处熟了，青枣说起自己的经历，“十三岁出来打工，雇主是一位老师，老家是我们村的，想找个家乡人做住家保姆。他家有两个孩子，老大比我还大一岁，在念初中，老二两岁。那老师人可好了，辅导他孩子读书时，叫我一起听，教会我许多东西。”

青枣也挺爱说话的，一点不比小王话少，可不知为什么，我倒也并不像以前那样反感。一则，话少的家政工太难找，一则，青枣并不世故，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带点孩子气，倒显得屋子生动有活气。再说了，长相也是个因素，青枣身材单薄，细条条的，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这在家政工里少见，大多数家政工都是壮实的劳动妇女相。青枣虽然瘦，却并不弱。她头发乌黑浓密带点自来卷，一对野生的粗眉，给脸蛋抹上重彩，眼窝深邃，有股南洋女子的味道。隔壁跛足阿婆第一次在门口碰到她，还问我，是不是有儿媳妇了。要不是出于文明教养，我差点跟阿婆翻脸，什么眼神啊，我明明生的是女儿，哪来儿媳妇。纵然青枣看着年轻，也快有四十岁了，是两个孩子的妈。她女儿在清远爷爷奶奶家读职业学校，儿子一直跟在身边，念小学。

“头疼，不上进，学习不好哦。昨天英语老师打来电话，足足说了半个钟头，说我们家长不管小孩，她也管不了，不管了。你说气不气人？”她发愁的正是小儿子的学习。

“当老师的这么说话？你没反驳？”

“我当时一下就蒙了，等她说完，我气得反驳了一通，小孩子在学校学习，老师难道不该管吗？徐姐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老师可能也在气头上。”

“我反驳了一通后就后悔了，毕竟她是老师，我不能得罪哦，赶紧又缓和了语气。”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儿子把老师给气着了？”

“就是学校里延时服务，大家都在写作业，订正刚考完的英语试卷，我儿子在搞小动作，没有订正。唉，他英语才考四十分。”

“噢。”我同情地叹了口气，也能理解那个英语老师了，学校现在都要比成绩，哪个老师会喜欢拖后腿还捣乱的孩子呢？

“徐姐，你说怎么办？我儿子学习太差了，他就是不喜欢学习，我天天骂他也没用，他现在都学会顶嘴了。”

“不要老是骂，小孩子要多鼓励。”

“我有鼓励他啊，前两天刚给他买了滑轮。他语文比上次进步了，上次三十分，这次考了五十五分。”

我哭笑不得，是够差的，语文光一个作文大概就有四十分吧。

“徐姐，他基础差，以前读的是民办小学，老师也不好，还打过我儿子，我差点去投诉。三年级时白石洲拆迁，我们沾了光，民办学校都拆分进了几个公立学校，省了学费，条件也好点。可惜我儿子不争气，落下太多功课，跟不上啊。”

“得把基础补补，不然上了中学更难了。”我知道这样说等于没说，他们哪有钱上培训班，那些有条件的家庭，从幼儿园起就给孩子请家教，上各种补习班了。没钱的，只能靠父母自己花时间给孩子补习。青枣说她老公是念完初中的，辅导小学生应该没问题。

“我老公晚上给他讲题，我在旁边都听会了，他还学不会。”青枣苦笑。

我安慰她：“小男孩懂事晚，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开窍了。”

我见过一次青枣的儿子，那天不是搞卫生的日子，她顺路给我送来一盆芦荟，说是四楼家多余的。她上个月接得新单，给四楼做早餐。她带了儿子过来，说一会儿要去十九楼家喂猫，十九楼一家出门旅游了，她儿子想看猫。

我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小孩，小不点样，看着倒挺机灵的。

“也别太担心，慢慢来。小学就那么点东西，稍微努力一下，赶得上来。到了中学，遇着好老师，大有希望的。”

“好吧，求老天保佑了。别将来像他爸那样，只能靠送外卖谋生。”

雨依旧哗哗地下着，天昏地暗，空气潮湿得估计连小鱼儿都可以游起泳了。我收起潮湿的衣服，放进卧室衣帽架上，开了空调除湿。

青枣说烘干机好用，我不打算买，主要是嫌家里杂物太多，买来又要占地方。每当看到各个房间像仓库一样东西越压越多时，我就不由得心烦，总想着什么时候大清理一下，来个断舍离才好，哪里还想再添置新东西。衣服晒不干可以多晒几天，熬过雨季就好了。

我实在想象不到青枣家怎么放得下那么多东西。她住在离我们小区不太远的东篱村，那儿是这片区域遗留下来的“老破小”，以前是老厂区宿舍。一家三口挤在二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大小两张床估计就占满了，哪还有地方可以放抽湿机、烘干机这些东西？难不成她会变魔法？对了，她上次还发给我一个除螨仪的链接，说她也买了。我真佩服她，能把家打造成神奇的海绵小屋。

“徐姐，我有洁癖，喜欢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累了一天，晚上回家总要舒服点才好。我那里是一楼，灰尘大、湿气重。”她说除螨仪也是十九楼推荐的，十九楼家养猫，猫经常上床，她老公有点过敏，用了除螨仪就好多了。青枣说的这几样东西，我都没买。

二

天终于晴了。我将收进室内的“雅乐之舞”端出来重新放回阳台的瓷砖台面上，还有青枣给的芦荟也从小鞋架旁端上来。两盆牵牛花在钢丝网上攀了藤，它们是不怕雨的，好养，早上还开了五六朵粉紫色小花，现在都谢了。牵牛花的另一个名字叫朝颜，早晨开花，花期很短，只绽放三四个小时，现在花朵卷曲了，叶子却还是碧绿的，看着清新。这些年我迷上了种植花卉，先后养过毛杜鹃、兰草、太阳花、蝴蝶兰、鸿运当头，金钱草……可惜我不擅于养绿植，就连最好养的芦荟都给我养死好几盆了，摘回来时绿油油的，养着养着就发黄干枯，最后变黑，不得不扔掉。“争口气啊，好好活，不许掉链子哦。”我对这些花卉们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收拾好阳台，打算进厨房做晚饭，家良晚上回来吃，他住在学校，通常一周只有周日在家吃饭。不过最近开始，周六晚上他也回家吃了，青枣蒸几个粉丝肉包，再炒个蒜蓉菜心，他吃得开心，说清淡可口，不像学校的菜油大。

青枣本来在我家是专职搞卫生的。有次她发朋友圈，晒她在十九楼家做的肉包子，我夸了一句，她立即热情地说，喜欢的话可以帮我也做。家里有面粉，我一个人有时图省事，就把面粉兑水搅拌，下面疙瘩吃。青枣再次过来时果真带了酵母粉、擀面杖，连双层大蒸锅也带过来了。我担心她做这个耽搁做卫生的时间，青枣说不费多少时间，她先把面揉好，发酵，肉馅我根据她的指点备好，然后她就去做卫生，等做完卫生，面也发好了，开始捏肉包，放锅里蒸，动作很紧凑。肉包子的香气果真诱人，我连尝两个不停夸好吃，青枣也挺高兴。

但我不好意思老让青枣做，虽说她时间安排紧凑，还是会超时。青枣说没关系，时间长一点，不用多给钱。这也是我喜欢青枣的地方。

“徐姐，你喜欢吃，我就给你做，不费事的。”她建议我买个大蒸锅，但厨房里有砂锅、高压锅、炒锅、电饭锅、煎锅、煲中药的吊锅，我真不想再增添锅的家族成员了。

“大铁锅也可以蒸，就是蒸得少点。”青枣退而求其次，因此，我隔三差五也让她做上一回。钱方面也没亏待她，超时了每次会多给点。

“我以前在永和大王、毛家饭店做过，学会做许多点心。十三楼、十九楼家的小孩都爱吃呢，我给他们做红豆糕、南瓜羹、花卷，都抢着吃哦。”

“你这手艺，不开个早点铺可惜了。”我赞美道。

“是想呢，我就喜欢做吃的。”

我已经看出来了，青枣确实对厨事比对做卫生感兴趣，她应该算厨艺里的行家里手，卫生方面就逊色许多。也难怪，她入家政这行时间不长，以前是做餐饮的，听她说在毛家饭店都做到主管了。

“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毛家饭店不是倒闭了吗，我就去了永和大王。永和大王主要做早餐，白天时间多，我想再找份活，就报名了家政公司。”青枣说她在深圳第一份家政，就是斜对面隔着深南大道的新湾绿城。“那家女主人也好处，她现在都还要我过去再做呢。可是我有你们了。”青枣很满意现在的情况，在四楼做早餐，晚餐在十三楼和十九楼做晚餐，在我家做卫生。离家近，又顺路，雇主们集中在一栋楼，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