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赶庙会:无数的生活与相似的爱

作者: ◎陈卡

长大后,我一共去过两次庙会。一次是家中有事,回了家乡一趟,正好碰上了镇里举办庙会;另外一次是我听说老家的村子要赶庙会,专门回去了一趟。

村子发生了很多变化,原来一院一院的房子不是扩成了宽宽的街道,就是换成了二十几层的高楼,赶庙会期间必然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红色大帐篷。我回去的时候,这里完全看不到赶庙会的迹象,上班族提着手提包行色匆匆地走着,一旁的烤鱼店门口,服务员大声叫卖着,这像是中国无数的、普通的、一模一样的城市。

我是专门回来赶庙会的,就趁着人们等红绿灯的时候,询问旁边的一家三口,庙会在哪里。妈妈说着熟悉的方言,给我指了个方向,我往那儿走去。难怪找不到了,庙会的场所在一个小区的后墙,而这里所有的小区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人能想到小区后面有个庙会。

我沿着那条路走了很远,七拐八拐,穿过那一根三元、两根五元的脆皮烤肠的香味和“十元,十元,彩色棉花糖任意选”的叫卖声,找到了庙会的入口。

我几乎找不到童年的印记,尽管旁边立着醒目的古戏台、新戏台、文化园区的指示牌,我还是不能和小时候的记忆对上号。我顺着指示牌,又问了两三个小商贩,去了古戏台。小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在上面走过猫步的戏台子成了保护文物,被围了起来;旁边又新修起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古井,甚至引用了一段古书中的记载,介绍牌在阳光下锃亮发光。新戏台修得很大,也很阔气,却偏偏放在四栋高楼的中心,像是硬生生地从花坛里辟出来一块地,而健身器材满满当当地摆在两侧。

这些新新旧旧的建筑就这么拥拥挤挤地填满所有的土地,城市化的新潮和村落间的古朴,以一种割裂的、拼积木的形式嵌合在了一起,“不伦不类”这几个字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专门为追寻庙会而来,想重温的是一种在乡村土地上生长的独有的生活与热闹,而不是这种既不像乡村又不像城市的图景。儿时村落对于城市化发展的渴望,却偏偏展现出了两者之间的巨大鸿沟,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难过。

村落像是青年时曾奋力哺育下一代却又在老年后跟不上潮流的老人,它不愿被抛弃,所以要气喘吁吁地挪着步伐,尽管可能不伦不类,但也要尽力直追。村落里成长起来的人们,也在时代的剧烈变化里,通过社交软件,看到了难以企及的远方。我站在两者的交界处,既踏不着坚实的泥土,又够不到天上的月亮。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想不清楚究竟是再转一会儿,还是打道回府。冬天天色暗得很快,天空渐渐染上深蓝色,地上亮起橘黄色的灯。绚丽的彩灯从我的余光中闪过,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列小小的过山车,车上坐着很多人。

我看着面前这列只有五米高、颜色脱落、锈迹斑斑、被随意放置在城中村水泥地上的过山车,想到的却是曾在千里之外的上海迪士尼乐园里看到过的那个精美的、梦幻的七个小矮人矿山车。我惊讶地发现,两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至少经济上的差异丝毫不影响爱的共性,那上面坐着的都是欢声笑语的一家人。

孩子的欢笑声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笼罩在我身上的那层隔膜,我突然看到了人头攒动、人潮汹涌,人群熙熙攘攘,人们生生不息。年轻的爸爸抱着怀里的小女儿,在糖果架前挑选草莓味的棉花糖;打扮朴素的妈妈拉着儿子,在套圈摊位前给小孩加油,希望他能套住笼子里的那只灰色小兔;头上戴着花帽的奶奶领着小孙子,在挑选一百元三双的小鞋。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故地重游,重赶庙会,需要看到的生活图景并非那些破旧的屋子,更不是巨大的生活差异带来的新鲜感、惊奇感。我从小长在这里,踏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这片土地里长出的植物被我吞进胃里,化成了我的骨骼和血肉,带我走向远方。我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

跌跌撞撞地前行,笨拙努力地模仿,半新不旧的建筑,难以企及的远方,横亘在乡村与城市间巨大的鸿沟,不过是经济不平衡所造成的暂时的裂缝,而乡村的黄土地与城市的水泥地也只是物质材质的区别,出身背景各不相同的人们,可以在不同的生活里奋斗,他们丰富的生活图景值得被看到,值得被尊重,因为在那些无数的生活中诞生了无数的、没有区别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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