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菜的雅趣

作者: 子安

南方的春天,像是被雨水浸润过的宣纸,洇开一层层湿漉漉的绿。山野间,泥土松软如酥,细碎的野花从石缝里探出头,蕨菜蜷着婴儿拳头般的嫩芽,荠菜贴着地皮铺开星子似的白花。这样的时节,挎一只竹篮,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往山里去,不是为了寻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与那些沉默千年的野菜,赴一场岁岁重逢的约定。

南方的野菜,是山野写给人类的信笺。春雨一落,竹林深处的水芹便舒展了羽状的叶,叶片上滚动着露珠,让人生出《鲁颂·泮水》里“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冲动。水芹一般生在溪畔,茎秆如玉簪,折一截嚼在口中,清苦中泛着回甘。老辈人说,采野菜要趁晨雾未散时去。天光微明,山岚如纱,蕨菜蜷缩的嫩芽上凝着夜露,轻轻一掐,脆生生的断裂声里,竟有《召南·草虫》里“陟彼南山,言采其蕨”的感叹。蕨菜是山野的隐士,生于幽僻处,却总被饥馑与诗意同时惦念。范仲淹曾将它荐予帝王,明朝文人罗永恭赞它“入口嚼碎明琉璃”,而在我这儿,它不过是竹篮里一捧碧玉般的家常菜。

最惹人怜的是荠菜。田埂边、瓦砾堆里,它低伏着身子,锯齿状的叶缘像绣娘的手艺,细密而谦卑。民间赞它“到了三月三,荠菜当灵丹”,陆游夸它“春来荠美忽忘归”,可它不声不响,只在《邶风·谷风》里留下一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将苦涩与甘甜都揉进了人间烟火。

野菜的滋味,是山野的魂魄。母亲将采回的荠菜焯水剁碎,拌豆腐,淋麻油,盛在白瓷盘里,像一捧碎玉。她说这是“东坡羹”的遗韵—— 苏轼谪居黄州时,便是这般以荠菜煮粥,慰藉寒士的饥肠的。我偏爱凉拌水芹,佐以姜丝米醋,入口的刹那,《鲁颂·泮水》中“薄采其芹”的雅乐忽然具象化,化作齿颊间的一口清甜。

最妙的是蕨根粉。山民将蕨根捣碎,滤出淀粉,晒干后成褐色的晶粒。煮一锅沸水,蕨粉倾入的瞬间,浊汤渐凝为琥珀状,撒上一把桂花蜜,甜糯中藏着来自山岩的粗粝。这滋味让人想起《小雅·四月》中的句子:“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千年前,那些采蕨的女子是否也这般,以草木之味熨帖乱世中的哀愁?偶尔也煮一锅荇菜汤。荇菜生在池塘,圆叶如钱,黄花似星,捞起时茎叶缠缠绵绵,像极了《关雎》里“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缠绵。古人以它喻淑女,因荇菜又叫接余,与婕妤谐音,而我只当它是水中碧绦,与豆腐同煮,汤色清透,恍若捞起了一瓢《诗经》时代的月光。

野菜的风雅,不在庙堂,而在山野的褶皱里。《诗经》三百篇,四十余处竟有野菜的踪影。萱草忘忧,荼菜喻苦,薇菜寄离愁,每一株草木都成了先民情感的注脚。“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车前草在《周南·芣苢》的歌声中被采了又采,汉水边的女子兜着裙裾,将琐碎的劳作唱成一首复沓的歌谣。

蒿类最是沧桑。《小雅·鹿鸣》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原是宴饮的欢愉,到了达斡尔族人手中,柳蒿芽成了“救命菜”,承载了一个民族的生死悲欢。而江南的蒌蒿,被苏轼写入“蒌蒿满地芦芽短”,与河豚并提,竟让一味野菜攀上了诗意的巅峰。

有时觉得,野菜是山野的隐语。文人以它寄兴,农人以它果腹,而它只是默默生长,任人解读。就像《卫风·伯兮》中的萱草,本为忘忧,却成了母爱的象征;《邶风·谷风》里的蔓菁,根茎苦涩,反成了寒士的谦辞。草木无心,人却偏要赋予它千般寓意,倒显得山野的馈赠,比人心更辽阔。

暮春时,山野的野菜渐次老去。荠菜抽了细长的花茎,蕨菜舒展成孔雀尾般的羽叶,水芹开出碎米似的白花。这时节的野菜不宜再食,却适合晒干封坛—— 母亲将荠菜花焙干,装入粗陶罐,仿佛将整个春天窖藏。冬日煮粥时撒一把,也可品尝到春天的鲜美。偶然翻书,见《本草纲目》中写苦苣“清热去火”,《尔雅》释“蘩”为“皤蒿”,忽然懂得,草木的学问原在人间烟火里。野菜从不曾远离,它只是换一种方式,活在诗句、药典与母亲的陶罐中。

下山时,竹篮已满,袖底却沾了蕨菜的茸毛,衣襟上留着荠菜花的香气。想起《诗经》里那些无名无姓的采撷者,他们弯腰的姿势,是否与今日的我重叠?三千年光阴,山河改易,唯有山野菜的滋味,依然如故。

赏析:这是一篇充满诗意与文化底蕴的散文。春天是吃野菜的季节,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南方春天山野间的野菜及其背后蕴含的文化意义和情感价值。开篇语言优美,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进行了诗意盎然的自然描写。接着,在描述各种野菜时,作者大量融入《诗经》中的句子,以及相关的历史故事,展现了野菜丰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文章最后,作者发出感慨,表达了对生命本质和文化传承的深刻思考,升华了主题,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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