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槐树
作者: 吴海明槐树能唱歌。真的。
这是父亲发现的。这棵紧挨着屋后檐的槐树,在北风里有节奏地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父亲说,槐树唱歌了。
父亲有理由说出这样诗意的话,他是木匠,树木就是他的孩子。每年冬天,特别是家里柴火告急的时候,父亲都要“检阅”他的孩子。屋后,落了叶的楝树、槐树、杨树、桑树,一个个露出了真面目。父亲的任务是删繁就简,把那些旁逸斜出、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枝枝丫丫,毫不留情地开除出去。父亲将一把锯子牢牢地绑在一根3米长的竹竿上,仔细地打量着每一根枝丫。父亲的眼光是专业的,哪些该去,哪些该留,他有数得很。不一会儿,满地树枝。这些树枝很快就被父亲用斧头削得齐齐整整的,扎成一捆捆,码到灶台边上。
母亲望着这棵槐树,跟父亲商量:“这棵树看样子熄(死)掉了,砍下吧?”母亲喜欢用“熄”来表示一棵树的枯萎。想想也有道理,熄就是油尽灯枯,就是死亡。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以为父亲耳背,又大了点儿声:“干脆锯了,打张方桌……”父亲慢声慢语:“留着吧。”
父亲叫留着自然有他的道理。槐树不轻易“熄”,“千年松,万年柏,不如老槐歇一歇”,即使熄了,老根上也会冒出新芽。父亲偏爱槐树,偏爱得有些固执,坚守“家有榆槐,不可当柴”的信条。除了榆树,父亲最迷信的便是槐树,说,“九楝三桑一棵槐,要用榆树转世来”,做家具,榆树最佳,槐树次之,槐树木质坚硬,结实,富有弹力。
这棵槐树是初秋的时候开始露出病兆的,叶子比周围所有的树木枯黄得都早,风一吹,纷纷扬扬。父亲说:“奇怪,个把月前还神气活现的,说不行就不行了。”父亲说得不错,春到深处,这棵槐树还青枝绿叶,雄心勃勃得和即将参加高考的我有得一拼,繁杂的枝叶伸展开来,把小半个天空染成绿色,绿叶中间闪闪烁烁的,是一簇簇雪白的槐花。槐树枝在风的怂恿下竟挑翻了老屋的瓦块,那个时候,可是雨季啊,屋漏了可不是小事。不等母亲唠叨,父亲就操起一把锋利的锯子上了屋顶。父亲到底还没有老,动作敏捷得像个猴子,三两下便能靠近那些飞扬跋扈的槐树枝叶。
北风吹着,槐树又在唱歌了。我到了扬州读书,自然听不到,但母亲听到了,父亲听到了。父亲说,这棵槐树真的出问题了。他叮嘱母亲,明年开春,施点好肥料,不信槐树醒不过来。
第二年,镇上的孩子都赤脚奔了,槐树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父亲没有了等待的耐心,收拾起行囊,准备外出打工。打工的地点在十多里之外的盐城,交通工具是自行车。父亲所在的锯木厂很不景气,摇摇欲坠,而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我上大学,弟弟上高中,两个妹妹又小。5月,正是槐树长得最疯的时候,那棵槐树还是不见动静。绿色的海洋里,老槐树枯槁的身影有些扎眼。
很快,槐树枯萎的原因被母亲发现。杀死槐树的凶手竟是家里的煤油。煤油放在一只铁皮桶里,紧靠后墙。母亲在扫地时,发现地上有煤油渗漏的痕迹。煤油是给我们看书用的,父亲望子成龙心切,让我在供销社工作的哥哥买了十多斤回来,珍藏着,要慢慢用。但家里装上电灯的速度超出了父亲的想象——煤油用不着了。父亲拿起空空如也的铁皮桶,对着太阳猛照:阳光从一个针眼儿大的洞渗出来。父亲叹了一口气,唉,这么一大摊油斑,可惜了。
老家,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滂沱大雨过后,我和弟弟在屋后玩耍。“你看!”弟弟突然指着熄了的槐树告诉我,“木耳,木耳,可以吃的。”槐树的枝枝丫丫间,突然冒出了很多黑黑的木耳。我迅速拿起篮子,爬上树,小心地采摘。满满一篮子。邻居王大妈见多识广,说,等个好天气,晒干,收藏起来,要吃,可以泡一点。烧豆腐,好得很。

又是一个冬天,槐树依旧在歌唱着。终于,一个风大的日子里,它倒下了。倒下时,砸到了旁边两棵小楝树。母亲对父亲说,早叫你砍了,还好,没有砸在屋上,谢天谢地。父亲砍下断了的槐树,劈成柴,码在灶台旁。槐树根父亲没有挖掉。父亲说,留着,上面说不定会冒出新芽呢。
槐树芽没有长出来。父亲却一天天老了,满脸皱纹就像槐树皮。特别是动了手术以后,父亲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寒风里,父亲拄着拐杖,跟那棵枯萎的槐树一模一样。终于,在一个最冷的夜里,父亲走了。父亲,这盏为我们家耗尽了油的“灯”熄了……
父亲生前说过,树木是有灵性的。难怪,老家那棵曾经蓬勃的槐树常常冒失地撞进我的梦里。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那棵会唱歌的槐树依然悄悄活着,就像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