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向常识

作者: 林语堂

当一个人检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界时,他将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呢?他会察觉那里边没有科学,没有极端的理论,没有假说,而且并没有真正的性质十分不同的哲学。在这里,哲学本身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属于常识的事情,可以很容易地用一两句诗词包括一切。这里只有着一种对生活的亲切感觉,而没有什么设计精密的哲学系。这里没有一个康德或一个黑格尔,而只有文章家、警语作家、佛家禅语和道家譬喻的拟议者。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世事之中无所谓逻辑的必要。

所有的哲学家都喜欢听他自己的语声。即如老子,他虽是第一个指点给我们知道“大块”是无言的,但他自己则在出函谷关去隐居深山、乐享余年之前,仍免不了听从人劝,遗留下传诸后世的五千言。尤其足以代表这类天才哲学言谈家的孔子,他游遍“七十二国”以说诸国之君;又如苏格拉底,他在雅典的街上走来走去,遇到走路的人即叫住他,问他几句话,以便他自己可以生发聪明的意见给自己听。所以“圣人不多古”这句话乃是相对的说法。希腊的修辞学家当中,我们看见这种专以咬文嚼字为尚的纯粹谈论家。哲学本是一种对智慧的爱好,已变成了对字句的爱好,等到修辞学的风尚渐渐滋长,哲学便和生活越离越远了。等到后来,哲学家竟专顾多用字眼,多用长的句子;短短的警语多变成了长句,句子变成了论据,论据变成了专书,专书变成了长篇大论,长篇大论变成了语言学的研究;他们需要更多的字眼以定他们所用的字眼的界说,并将他们归类——他们需要更多的派别以区别和隔离已经设立的派别;这个程序接连不断地进行着,直到对于生活的直接地、切己地感觉或知悉完全丧失,致使外行竟敢于诘问:“你在那里说些什么?”同时,在后来的思想历史中,少数几个对生活本身感觉到直接撞击的独立的思想家——如歌德、萨缪尔、爱默生、威廉·古姆斯——都拒绝在谈论家的胡言乱语中发言,并始终极固执地反对归类的精神。因为他们是聪明的,他们替我们维持着哲学的真意义,就是生活的智慧。

人的爱好字句,是他走向愚昧之途的第一步,他的爱好界说乃是第二步。他越从事于分析,他越需要界说,他越加定界说,他越是趋向一个不可能的逻辑的完美境界,因为企求逻辑的完美就是愚昧的迹象。因为字句是我们思想的材料,所以定其界说的企图乃是完全可嘉的,于是苏格拉底即在欧洲创始了一个定界说狂。其危险在于我们意识到曾由我们定其界说的字眼时,我们便不能不将用以定界说的字眼也定出它们的界说来,因此,其结果:除了用以定生活的界说的字眼以外,我们又有了专用以定别的字眼的界说的字眼,而定字眼的界说这桩事便成了我们的哲学家的主要成见了。莎士比亚对生活有着最切己的感觉,但他也居然能从容地过去,而并没有做什么定界说的企图,或也可说是因为他没有做定界说这件事,所以他所用的字眼都有着一种别个作家所缺少的“实体”,而他的文字中也充满着一种现代所缺少的人类悲剧意味和堂皇的气概。

但如若字眼为了必须的理由分割了我们的在表示程序中的思想,那对于系统的爱好更能损害我们对于生活的深切的知悉。系统不过是一种对真理的从旁斜视,因此,这系统越加有着逻辑的发展,则那种灵心上的斜视也成为越加可怕。人类只想看见偶然所能看到的真理的片面,并将它发展和提升到一个完善的逻辑系统的地位的欲望,即是我们的哲学为什么会和生活势必越离越远的理由。这种不近人情的逻辑,其结果是造成了一种不近人情的真理。今天我们所有的哲学是一种远离人生的哲学,它差不多已经自认没有教导我们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智慧的意旨,这种哲学实在早已丧失了我们所认为是哲学的精英的对人生的切己的感觉和对生活的知悉。我们须回到一种对现实和生活,尤其是对于人性,急于接触的思想方式,而不单是求得不错、合于逻辑和没有不符之处便算完事。我们对于特卡戴(Descartes,今译为笛卡尔)著名的发现:“我思想着,所以我存在着。”这句名言所表率的思想的疾病,应该拿华德·惠德孟所说那句较为近于人性和较为有意义的话“我照现在的地位,我已尽够”去替代它。生活或存在无需跪在地上恳求逻辑代它证明世上确有它这样事物。

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他还有一句聪明的话,这句话很像吉姆斯的口气,他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世界并不是一个三段论法或一个论据,而是一个生物;宇宙不作声说话,只是生活着;它并不做什么辨认,只是进行着。

(选自《生活的艺术》,有删节)

◆提炼

归纳,通常被用于证明某个给定命题在整个(或者局部)范围内成立,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证明任意一个给定的情形是正确的(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一直下去,概不例外)。如这篇文章综合运用历史法、观察法等方法对大量资料进行归纳分析,从而形成规律性的认知——“哲学的真意义,就是生活的智慧”。归纳要解决的主要任务是将一定的事实、现象、过程归入某个范畴,并找到支配的规律。完成这一归纳任务的方法是在历史和现象观察的基础上,通过审慎地考察各种事例,运用比较、分析、概括以及探究因果关系等进行论证。如这篇文章,林语堂将“字眼”“界说”“系说”三个方面的哲学现象、过程进行分析、概括,探究其因果关系后,引用孔子的话,得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理,回扣开头的“哲学本身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属于常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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