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他们果然染上了失眠症。乌尔苏拉从母亲那里学过各种草药的效用,熬制了乌头汤让所有人服下去,可他们仍然睡不着,整天醒着做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访客。丽贝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男人,他身着白色亚麻衣裳,衬衫领口别着一粒金扣,给她带来一束玫瑰。陪伴他的还有一位女士,用纤细的手指拣出一枝玫瑰簪在她发间。乌尔苏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丽贝卡的父母,但一番努力辨认之后,还是确认从未与他们见过面。与此同时,由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家中生产的小动物糖果仍源源不断地在镇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着可口的绿色失眠小公鸡、美味的粉红失眠小鱼和柔软的黄色失眠小马,于是到了星期一凌晨,整个镇子都醒着。一开始没人在意。恰恰相反,人们都因不用睡觉而兴高采烈,因为那时候马孔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时间总不够用。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快就把活儿都干完了,凌晨3点便无所事事,听着音乐钟声数华尔兹的音符。那些想睡觉的人,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尝试了各种消磨精力的方法。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聊天,一连几个小时重复同样的笑话,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意识到失眠症已经侵入了整个镇子,便召集来各家家长,把自己所知的有关失眠症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众人决定采取措施防止灾难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村镇。他们把用金刚鹦鹉跟阿拉伯人换来的小铃铛从山羊脖子上摘下,放在镇子入口,供那些不顾岗哨的劝告和恳求坚持进镇的来客使用。那时,行走在马孔多街道上的所有外乡人都要摇动小铃铛,好让病人知道自己是健康人。他们在镇上逗留期间禁止一切饮食,因为疫病无疑只经入口之物传播,而所有食品饮料都已沾染失眠症。这项举措成功地将疫病控制在村镇之内。隔离卓有成效,后来人们就将紧急情况视为常态。生活恢复秩序,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再为睡眠这一无用的习惯担忧。

还是奥雷里亚诺想出了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帮助人们抵御失忆。这个发现其实出于偶然。他属于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练的失眠者,又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银器工艺。一天,他在寻找用来捶打金属片的小铁砧时,却想不起它的名称。父亲告诉他“砧子”。奥雷里亚诺把名称写在纸上,用树胶贴在小铁砧底部:砧子。这样,他相信今后就不会再忘记。当时他还没想到这便是失忆开始的症状,因为那东西的名称本不好记。没过几天,他发现自己对实验室里几乎所有器物都叫不出名来。于是,他依次注明,这样只需看一下标签就可以辨认出。当父亲不安地告诉他自己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都已消失时,奥雷里亚诺向他传授了这一方法。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先在家中实行,而后推广到全镇。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平锅。他又到畜栏为动物和植物标上名称:奶牛、山羊、猪、母鸡、木薯、海芋、香蕉。随着对失忆各种可能症状的研究不断深入,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奶牛颈后所挂的名牌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体现出马孔多居民与失忆斗争的决心: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人们一直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也终将一去不返。

●赏析

魔幻与现实相结合是《百年孤独》最大的艺术特色。

选文中,这一特色主要表现在“失眠症”的情节设计上。作者通过描写马孔多人患上了失眠症,其不仅可以传染,而且会让人忘记自己身边所有熟悉的东西,忘记时间、忘记历史,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幻色彩。但在魔幻的背后,马孔多人用金刚鹦鹉跟阿拉伯人换来小铃铛的生活情形是现实的;对失眠症的描写也是真实的,熬制乌头汤服用、抵御失忆的种种努力和方法也集萃着真实的生活经验。这就是“清醒的梦幻”,作者以此艺术地表现出“失眠症”集体性、传染性贻害无穷的背后,其实是拉丁美洲人民由于无法摆脱封闭、孤独、与世隔绝的生活,正在逐步遗忘自己的历史,遗忘自己摆脱命运控制的初衷,从而揭示了为什么拉丁美洲百年都逃不出循环往复的苦难的内在原因。“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自己的形象”真实却梦幻,“别人梦见的景象”梦幻而真实,这里的象征意味显而易见:警示人们不要忘记历史,不要忘记战争的残酷,更不要忘记百姓的愚昧无知和民族的贫穷落后。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智慧和远见以及卓越的领导才能,正是其民族和文化现实存系的精神纽带,贯串着历史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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