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相

作者: 李春

选文一

高兴(节选)

◎贾平凹

我说:城里是咱的米面缸哩。

五富说:啥米面缸?

这五富就又不懂了。城里有的是破烂,有破烂就饿不死我们,这如同家里的米面缸里有米面,想做饭了,从缸里舀那么一碗么。刚说完这话,一辆三轮车就咯吱咯吱蹬了过来,车上有个菜筐子,也有三大麻袋的空啤酒瓶。五富正把架子车的拉带套在肩上,怔了一下,骂道:我又撞上鬼了!我问咋回事,他说你看见了吧,就是那秃子在家属院收破烂的!我这才注意那蹬三轮车的,脸像个冬瓜,头发稀疏得如几根茅草。

就这副模样?我咳嗽了一声直直走了过去。

秃子说:同志这附近有没有个废品收购站?五富说:没有!我把五富制止了,我说:去卖破烂吗,我领你去。五富对我有了意见,他拽我的后襟,说牛槽里多了个马嘴你不赶马还帮马哩。他生气了,拉着车子要去五道巷,我不让他走,偏要他厮跟着。

到了收购站前三百米的拐弯处,我告诉秃子:前边那个院子就收破烂,但一般只收烂铜破铁,收不收空啤酒瓶你得去问问,要注意的是,收购站的老板脾气不好,又养着个大狼狗,你不要贸然进去,先在院外喊,喊他儿子的名字他就出来了,他儿子的名字叫九斤。秃子就起身朝院子走去。五富脸还吊着。我说:秃子的这些啤酒瓶全归你,我一个也不要的。五富说:你说啥,这是人家的你让我抢呀?我嘘了一下,因为秃子已经在院门外叫喊了。

秃子在喊:九斤九斤!院子里没动静。再喊:九——斤!哎——九斤!门一响,瘦猴走了出来,恶声败气地说:你喊啥的!秃子说:耳朵恁背的,我喊九斤,喊你儿子九斤!呸,瘦猴吐了一口痰。秃子说我要卖啤酒瓶子呀,瘦猴说:滚!

秃子灰沓沓过来,还在嘟囔:吃炸药了这凶的?我就安慰他,可能是心情不好吧,你上过班没有,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让他批什么条肯定不给批的。秃子说我哪儿上过班。我说那你就忍忍,往别处的收购站去卖吧。我这么说着他感动了,告诉我他本不是拾破烂的,他贩菜,偶尔弄些破烂了都是拉回他租住房那儿的收购站去卖,今日因有别的急事才来这里的。完全按着我的设想来了,我就说你要急,我们替你买下,但你少赚些,一个瓶子你让出一角来。秃子就往下卸麻袋,把啤酒瓶子转卖给了五富。

在数啤酒瓶子着,我和秃子交谈起来,拾破烂有拾破烂的难场,贩菜比拾破烂更难场,他起早贪黑,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和菜农红脖子涨脸地砍价,要和收税员老鼠躲猫一样地周旋,要和买菜的拌不完的嘴,似乎这城里的任何人都在算计着他。

我说,那我也算计你了。

他说:你不是,你是好人。

秃子蹬着三轮车走了。他个头高,人又瘦,害怕裤子绞到车链子里去,两条腿用麻绳子扎了裤管,腿就像两根细棍儿。腰又弯着,稀稀的几根头发在风里飘摇,我想起了冬天里我爹坟头上那些枯草。

(选自《高兴》第十一章,有删改)

◆含英咀华

选文呈现出城市底层劳动者生存矛盾交织的“人间世相”。通过一群拾荒者的交锋,展现底层如何在尊严与生存、互助与掠夺、反抗与妥协的夹缝中寻找平衡。贾平凹以黑色幽默的笔法,完成对城市化进程中“不可见群体”的悲悯凝视。

选文二

秋收(节选)

◎茅 盾

凉爽的秋风来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热已成为过去的噩梦。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经验告诉他们这收成不会坏。“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宝更断言着“有四担米的收成”,是一个大熟年!有时他小心地抚着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许竟有五担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么壮实!

同时他的心里便打着算盘:少些说,是四担半罢,他总共可以收这么四十担;完了八八六担四的租米,也剩三十来担;十块钱一担,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债清了一大半?他觉得十块钱一担是最低的价格!

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镇上的商人却也生着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只看见自己的利益,就只看见铜钱,稻还没有收割,镇上的米价就跌了!到乡下人收获他们几个月辛苦的生产,把那粒粒壮实的谷打落到稻筒里的时候,镇上的米价飞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乡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砻谷的时候,镇上的米价跌到一担糙米只值四元!最后,乡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担也不容易出脱!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着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说:

“这还是今天的盘子呀!明天还要跌!”

然而讨债的人却川流不绝地在村坊里跑,汹汹然嚷着骂着。请他们收米罢?好的!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宝的幻想的肥皂泡整个儿爆破了!全村坊的农民哭着,嚷着,骂着。“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四大娘发疯似的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春蚕的惨痛经验作成了老通宝一场大病,现在这秋收的惨痛经验便送了他一条命。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

(选自《林家铺子:茅盾小经典》,有删改)

◆含英咀华

老通宝对收成满怀期待,幻想丰收后还清债务翻身,却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辛苦劳作的成果变得一文不值,讨债人却接踵而至,最终悲惨离世。选段反映了旧中国农民在封建剥削和资本主义经济侵略下的无奈和挣扎,表达了作者对农民的同情和对社会变革的渴望。

探究任务

◆文本呈现

陈相公挨打

◎汪曾祺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竟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为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脑的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泽泻不是贵药,但切起来很费工,要切成厚薄一样,状如铜钱的圆片)。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门闩,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选自《异秉》,有删改)

◆思想探究

文学作品反映世情百态,选段中的药店可以看作当时社会的缩影。汪曾祺刻画陈相公挨打的情节,以白描手法撕开了旧社会市井生态的残酷真相。这里,“陈相公”就象征着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最底层。可贵的是,即便生活困顿窘迫,他们仍对未来抱有希望。

对庞大的世界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小的尘埃,但对于人生而言,每一个认真生活、竭尽所能为梦想打拼的“陈相公”都是“大人物”。请联系生活实际,谈谈你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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