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字游戏

作者: 贾颖

猜字游戏0

有姐姐的好处是,永远不会感觉到孤单。

我小时候是个不合群的孩子,流行在女孩子间的游戏,跳房子、打沙包、跳皮筋,我统统不行。大概是我的协调性不好,或者是我不够专心。玩儿是一种能力,要掌握游戏规则,把控好身体的协调性,专心体验玩儿游戏的快乐和成就感。我恰好是缺少这种能力的人。但如果比赛谁不说话的时间长,我大概会赢。可是,并没有小孩子愿意玩儿这种游戏,顶多就是玩儿“一二三,木头人”。喊完“人”字,站立不动,谁动谁就输。我不爱说话,却又好动,眼前飞过的蜻蜓蝴蝶,身旁掉落的树叶花瓣,空中掠过的喜鹊燕子,没有一样不招人喜爱。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看得入迷就忘了正在玩儿的游戏,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蜻蜓蝴蝶,或者弯腰捡几片叶子花瓣,拿回家夹在书里当书签,至于天空的喜鹊和燕子,我会像老朋友似的,和它们打招呼,问一声“你好”。所以,无论玩儿什么游戏,要么我不停地输,刚一起势就被淘汰,要么被排除在游戏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喊我一起玩儿。

我姐正相反,她什么游戏都玩儿得好。她个子不高,灵巧,悟性强,最主要的是,她在游戏中有胜负心,是渴望做“赢”的那一个。同学和其他小朋友都愿意和她一起玩儿,甚至是抢着和我姐组队玩儿游戏,分组时和我姐分到一起的人就很欢喜。

“你们带我妹玩儿我就玩儿。”我姐说。

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想和很多人一起,也想要加入到游戏中去,和大家一起叹息或者欢呼,我向往那种荣辱与共的快乐。

“她不会玩儿。”众人看我一眼,很不情愿。

“那你们玩儿吧,我要和我妹在一起。”我姐扯着我的手,领我回家,玩儿我们俩的游戏。

最简单好玩儿又充满悬念的游戏是画画。准备好蜡笔或者彩色铅笔,翻开图画本,两个人石头剪刀布,赢的那个人先起笔,画一个横、竖,或者圆,另一个人在这一笔上接着画,你一笔粉色,我一笔蓝色,你再画一笔红色,我在蜡笔里挑挑拣拣,选出灰绿色。我姐心里想的是画几朵花,我想的是画一艘小船在水里漂。有时,我盘算着画一栋房子,门前有一棵桃树,我姐琢磨着画几个小孩儿在草地上放风筝。结果画出来的是五颜六色的抽象画,花不是花,船不是船,房子不是房子,风筝也不是风筝。我姐和我每一笔下去都在努力往自己心中所想去靠近、去纠正,有时也会猜测对方想要画的图案是什么,试着去迎合,结果还是走向了谁也想象不出的模样。

“这是个什么呀?!”姐姐把图画本端在眼前,努力辨认。

“你看这里像不像天上的云?”我说。

“云都是白色的,你这个是什么色?”姐姐说。

“有白色的云,也可以有草绿色的云。”我说。

“天上没有。”姐姐说,然后敲一下我的脑袋,“都飘在你脑袋里呗!”

画画的游戏玩腻了,我又开始一个人到处乱逛,着迷于用狗尾巴草编兔子和小狗,从家里偷偷拿一张饼去喂流浪猫,站在墙头手遮阴凉眺望远方,假装自己是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姐姐又回归她的游戏队伍,和久违的玩伴跳皮筋。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我感觉到一个人游荡的孤独,于是又去寻我姐。姐姐找到了,她正在和女孩子们一起跳皮筋。女孩子太爱玩儿跳皮筋了,两个人就能玩儿起来,一端系在树上,另一端用手扯着,由低到高,玩儿的人跳、踩、蹦,一个动作失误了,就换另一个人上场。皮筋交替上升,跳得好的可以一直跳下去,然后再从头开始,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跳。三个人或者更多人,就分组玩儿花样,跳“马兰开花二十一”,我站在旁边,跟着跳皮筋的人一起唱马兰花的歌谣:“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看着姐姐和她的玩伴们挑、勾、踩、跨、摆、绕,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蝶般轻盈,我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的双脚在两根皮筋间笨拙地倒腾,常将自己捆住或者绊倒,也知道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和笨拙的自己分在一起跳皮筋,我总是拖后腿,跳几下便“死”掉,等着我姐或者旁人来救我,救活了继续升级到下一个高度,如果不幸没救成,大家一起失败下场,只能去做那撑皮筋的看客。所以,即使她们因为我姐勉强带我一起玩儿,我也知趣地摆摆手。

我耐心地等待姐姐,等她跳累了,玩儿够了,来陪我一起玩儿属于我们俩的游戏。画画游戏早已经更新换代成猜字游戏。每个月的某一个周六下午,我们会放半天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没有双休日),姥姥便带着我和姐姐去姨姥家串门儿。姨姥家住在几里地以外的柳林村,走到那里,天快黑了。姥姥和姨姥盘腿坐在炕上聊天,有时候,她们老姐妹俩只是那样坐着,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和无聊,就那样静静地,任凭时光在她们身边流淌。我想,等我和姐姐老了,也会像她们那样吧。

我和姐姐并肩躺在土炕上。

“我们猜字玩儿吧。”我说。

这是我和姐姐发明的游戏,一个人从糊在墙上和顶棚的报纸里挑出一句话,通常是某一个新闻的标题或者是副题,另一个人去找。有时候,出题人看解题人的目光在答案周围转来转去,难免紧张,心里暗暗嘀咕着“找不到找不到”。果然,猜字的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目光无数次徘徊在答案周边,却在最后一刻溜向别处。此刻,出题人又有些失落。这就好像是玩儿捉迷藏游戏,一下子就找到了躲藏者固然让人欢喜,却也有一种“太容易”的怅惘。可是如果找来找去甚至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时间在“找到”与等待“被找到”之间消磨,游戏双方渐渐失了热情,游戏也因之少了惊心动魄的快乐。为了避免因情绪的降温而使游戏失了紧张的兴奋感,出题的人便故意给出一些提示,“在左面墙上”“是很大的字”“字很黑、很显眼”“字的附近有照片”……找的人按图索骥找到了,两个人一起欢呼。尽管我姐有意让着我,我还是输多赢少。我姐上五年级,我才上二年级,认得的字太少,报纸上的大标题五个字能认出两三个。换我出题时,我读了错别字,姐姐也能猜中,然后指着读错的那个字告诉我正确读音。几次之后,我便认得了那个字,不仅记住了字的模样,也记住了字的读音。虽然是在游戏中输了,却因为又认得了几个字而觉得欢喜,有一种“又进步了”和“比班级同学认得字多”的成就感。

然而,并不是每个周六的下午都能去姨姥家,也并不能在姨姥家长久地住下去,终归要回到自己家。可是,猜字游戏玩儿得正上瘾,也激起了我的胜负心。我想要赢姐姐,想在游戏中和姐姐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我不要她总是让着我。家里没有姨姥家那样糊满报纸的墙壁和顶棚,可是家里有一本崭新厚重的《新华字典》,那里的字可比报纸上的字多多了。

猜字游戏继续,只是换了规则和玩法。我姐说一个页数,比方说,556页,我翻到那一页,在里面找一个字写到纸上,让姐姐猜这个字的读音。猜对了就继续,再说一个页数,再挑出一个字来辨认。猜错了就换由我来说一个页数。这个游戏简直让人着迷,怎么也玩儿不够。为了能在游戏中走得更远,赢出一种“有学问”的自豪感,显出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童年时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是那么强烈,一经唤醒简直无可抵挡,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不断地学习和进步,最终变成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大人),我和姐姐各自偷偷地做功课。妈妈给我俩一人买了一本缩印本《新华字典》,样子比家里原有的那本小巧,可以装进书包。下课了,我也不出去玩儿,总在不停地翻弄字典,随便翻到某一页,看哪些字认得,不认得的就写写划划,努力记住。到了晚上回家,写完作业,玩儿猜字游戏的时候,底气就比前一日充足了很多。玩儿的规则也一再更新,从猜字的读音,到给字组一个词,或者说一个含这个字的成语,再升级到有这个字的诗句,难度不断增加。

猜字游戏玩儿了多久,已经不记得了。后来又被什么新的游戏取代,也想不起了。总之,有姐姐在,我从来就不担忧没人陪我一起玩儿。姐姐和我性格迥异,却互为影像,偶尔吵闹,又很快和好,我们在游戏中竞争,在学习上比较,却也相互激励,就这样彼此陪伴,一起长大,是这人世间最好的朋友和伙伴。

猜字游戏1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dfyz20250613.pd原版全文
上一篇: 渡梦龙舟
下一篇: 日落也温柔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