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赉湖边的额吉
作者: 仲爽
01
一早,萨仁(女孩儿名,蒙古语中意为月亮)去找她的朋友敖登格日乐(女孩儿名,蒙古语中意为星光)一起骑马,两家之间只隔着三个蒙古包。
敖登格日乐正在打包行李,她兴奋得两眼放光,拉着萨仁的胳膊晃来晃去:“萨仁!额吉和阿爸要带我去旅游!真是跟做梦一样!”
“你们要去几天呀?”萨仁真希望她明天就能回来。
“要去五天呢!”敖登格日乐拍了拍自己的背包,“到时候这里面会装满所有的玩具和好吃的!额吉说要给我买玉米肠,我们要去看大海!大海,萨仁,知道吗?是大海!”
萨仁从没见过大海。她经常去达赉湖,觉得大海没什么稀奇,可是玉米肠真的让她忍不住吞口水。
“我们还要去游乐场!灯光闪呀闪,可以跳进柔软的塑料球池,还能坐着旋转木马绕呀绕!”敖登格日乐边戴帽子边说,“应该会比骑马舒服一些。”
“我的宝贝,我们要出发了!”敖登格日乐的额吉喊了一声。
“我走啦!等我回来呀!”跟萨仁打了招呼,一家人大包小包地出门去了。
每个人都有额吉,可萨仁没有。
小孩儿可以赖在额吉怀里撒娇,额吉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小孩儿“我的宝贝”;晚上要让额吉讲三个故事才肯睡觉;早餐要喝额吉煮好的滚烫的奶茶,如果多央求几遍,额吉还会在奶茶里撒几勺白糖。
萨仁问过阿爸几次,她为什么没有额吉?
阿爸回答:“没有就是没有,你还有我。”
萨仁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可阿爸不肯继续往下说,只问她想要什么玩具,等他下次回家买给她。
阿爸在很远的一个镇子上工作,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临走前都给萨仁备好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
三天后,她的阿爸就会回来。
空旷的草原上只有萨仁和她的灰色牡马。接下来的三天,注定要一个人度过了。
还不算难熬,还有灰色牡马陪着她。
萨仁牵着她的灰色牡马漫步到达赉湖岸边。湖弯中心有几棵树冠如盖的大松树,岸边的碎石是萨仁最得心应手的伙伴。她松开缰绳,蹲在岸边挑选合适的石子,要搭建一个高高的瞭望塔——这是消磨时间的最有趣的游戏。
“你的瞭望塔最远可以看到哪里?”
一个美丽的声音传来,萨仁抬头看到一位优雅如白天鹅般的蒙古族姑娘站在那里。她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胸前戴着一串绿松石项链,身着白底镶金边的蒙古族长袍,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在哪里见过?
萨仁拼命回想。
啊!是……爸爸藏在抽屉里的照片上的那个人!前几天萨仁刚刚看过。
“我想看到很远的地方。”萨仁回答,“远到梦里,我想看看我的额吉。”
萨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些她深埋心底、不对任何人说的话。
“我就是你的额吉呀。”对面的姑娘笑盈盈地开口,语气里铺满真诚。
“那么,跟我一起搭石子吧。”萨仁低下头,接着寻找合适的石子,心里却像有无数闹腾的小鱼在跳跃,搅动出一个又一个浪花。
02
“额吉陪着你,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额吉寻到一颗圆润的带着浅红色花边的石头,递给萨仁。
一阵风叮叮咚咚地从湖面吹来,每一个音符都打着旋,吹开了萨仁的疑虑。她认真罗列着想要额吉陪着做的事情——把平时的那些零散的愿望一股脑儿地抓过来聚在一起,这让她感到快乐。
“我想让额吉陪我一起骑马,穿过整片草原,一直骑到天边,看看草原尽头到底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额吉便拉着萨仁的胳膊站起身,冲不远处正在喝水的灰色牡马吹一声口哨。灰色牡马立刻嗒嗒嗒地赶来,顺从地打了个响鼻。
“上马,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额吉温柔地摸了摸马鼻子,然后一翻身,利落地坐在了马背上。萨仁赶忙也跨上去,躲进额吉的怀抱。
额吉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呀!温热的、软软的,还有一股香味,让人想贪婪地靠着,一直到天黑也不离开。
灰色牡马不疾不徐地奔跑,这片广袤又熟悉的草原,怎么跟平时不一样呢?遍地的格桑花在微风中摇曳,金黄的金露梅、蓝色的鸽子花、白色的芍药都欢笑着。真想下马去摘几朵花呀,掺上鲜嫩的淌着汁液的草儿给额吉编一个花环,萨仁想亲手戴在额吉的头上。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如果天黑了还没到天边,她就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了。
会是太阳的家吗?月亮也住在那里吗?
日头偏西一拃长,她们跑到了一座山丘的尽头,抬眼望,山丘的另一面还是无际的草原。灰色牡马已经累得直喘粗气,步子渐缓下来。
“萨仁,饿了吗?”额吉问。
“有点儿。可是我没带吃的。”萨仁看了看马鞍旁空荡荡的布袋子。
“你想吃什么?”额吉又问。
“玉米肠!”萨仁不假思索。
额吉右手拽紧马缰绳:“啊喔!”
灰色牡马转头往南跑。不一会儿,她们在一个热闹的集市旁边停下来。
这儿居然有个集市!萨仁从来不知道。
她踏上集市拥挤的水泥路,鼻子尖儿带着她往前走,额吉牵着马在后面跟着。
“卖玉米肠喽!”
循声而至,额吉买了三根玉米肠递给萨仁,又要了一斤燕麦犒劳灰色牡马,它可累坏了。
萨仁吃上了玉米肠,仔细品尝着滋味。等敖登格日乐回来,她一提起玉米肠,萨仁就要昂起头告诉她:“哦,玉米肠呀,我吃过!”
吃完了玉米肠,额吉又带她去尝了红糖糍粑、烤苕皮,还有驴打滚。就这样边走边吃,快天黑了也没把长龙一样的集市走到尾。
“萨仁,你该回家了。”额吉策马扬鞭,陪萨仁回到了湖边。
“额吉,您明天还在这儿吗?”萨仁担忧地问。
“在。还在这儿——大岩石边上等你,好吗?”额吉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绵柔柔的云朵。
03
夜里,萨仁躺在床上,望着圆圆的装饰着祥云花边的蒙古包帐顶,回想着白天的情景。
原来跨过草原,骑到天边,是另一片新的草原。至于太阳和月亮的家在哪里,它们藏得太隐秘,不想被人类轻易看到吧。
明天跟额吉做什么好呢?
她想去看看大海,还要去游乐场,踩踩柔软的塑料球,不过她不想坐旋转木马——她有真的灰色牡马,才不要木马呢。木马坐上去一定是硬邦邦的,不如带着体温的灰色牡马,随着它的步伐,还能感受到它肌肉的起伏呢。
这样想着,萨仁沉入梦乡。梦里,她一直躺在额吉的怀抱里,那个香香的柔软的怀抱。
第二天,当太阳从窗缝中挤进来抓住萨仁的脚丫,她才醒来。糟了,已经快十点了!额吉肯定已经等太久了!
萨仁匆忙穿上蒙古袍,不顾系错位的扣子让她看起来多么不修边幅,简单洗漱一下就骑马到了湖岸。
额吉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穿着滚金边的白袍,脖子上戴一串绿松石,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额吉,我来了!”
“萨仁,我的宝贝。”
噢,宝贝!额吉叫她宝贝!是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出来的宝贝!
萨仁想哭了。好朋友敖登格日乐的额吉就会这样叫,声音响亮又满含柔情,每次萨仁听到这几个字,心里都会轻微刺痛——没有人这样叫她。
她扬手在眼眶上划拉一下,偷偷把眼泪抹掉。
“今天干什么好呢?”额吉朝萨仁走过来,柔软的双手扶在她的肩上。
“我想去看大海!想去游乐场!”
“噢,我们先去游乐场好吗?大海有点儿远呢。”
萨仁立刻点头。
额吉带她上马,轻夹马腹,奔着游乐场去了。
草原上哪有游乐场呢?
原来在离萨仁家蒙古包三十公里的地方。三十公里听起来很远呀,可灰色牡马不一会儿就在游乐场门口停下了。
是的,到处都闪着灯,有旋转木马,有两匹马摞在一起那么高的滑梯,还有一个大大的池子,里面装满了彩色的柔软塑料球。
萨仁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绕着游乐场一遍遍地看。她捡起一个塑料球放进手心里,并不像她想的那么柔软。
“这叫海洋球。”额吉笑着抚摸萨仁的圆脑袋,“跳进去试试,听说很好玩儿呢。”
萨仁跳了进去,一些球随着她的到来而飞了出去,撞到旁边的滑梯架上又弹回来。
连着跳了三次,萨仁就玩儿够了。这比不上躺在草原上惬意。
“额吉,滑梯跟滑草差不多吗?”萨仁指着高高的滑梯问。
“去试试就知道啦!”额吉眨眨眼,“我觉得没有滑草好玩儿。”
上楼梯前,萨仁回头看灰色牡马,它正跟着旋转木马绕圈呢,清脆的马蹄声吸引了很多小孩儿的目光。
当她们重新站在海洋球那个大池子里时,萨仁很同意额吉的观点,滑梯让她有点儿头晕,周围一直闪烁的灯光和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音乐让她觉得烦躁。
“额吉,我有点儿饿了。”萨仁牵着额吉的手,边往外面走边说。
额吉牵上早就绕晕的灰色牡马,带萨仁去吃东西。
“还想吃玉米肠吗?”
“不了,我想吃那个云彩一样的东西!”
出了游乐场,萨仁指着石柱边的棉花糖摊子说。
额吉带她去买了一大朵棉花糖,最底下的糖粘在大拇指上,显出焦黄的颜色。
“哈哈哈,我的宝贝像小花猫!”额吉笑着,把萨仁鼻子上粘着的糖丝拿掉。
噢,这一声宝贝,比融化在嘴里的棉花糖还要甜呐!
04
黄昏拥抱着草原,洒下遍地碎金。
“额吉,明天您还等我吗?”萨仁和额吉坐在马背上,她把整个身子都投到额吉的怀里。
额吉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晚霞,指着一片云说:“你看,那好像一个小孩儿在骑马呀!”
萨仁顺着额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云在她的眼里模糊成一团,看不出形状。她使劲眨两下眼,眼泪流向鼻尖和耳边。
“额吉,明天还能见到您吗?”萨仁又问一遍。
没有人回答。
额吉消失了。
空荡荡的达赉湖边,萨仁把头伏在灰色牡马的脖颈上,呜咽着哭了。额吉还没带她去看大海呢。
晚上,望着碎银闪烁的星空,萨仁从没有察觉夜晚原来这么长。她盯着月亮,希望它快点把太阳换出来,这样她就能趁着太阳刚露头的亮光,骑上灰色牡马一溜烟跑到湖岸去。
额吉一定在那儿等着她。
不知不觉,萨仁睡着了。
第二天,萨仁早早醒来,刚出蒙古包的门,就看到敖登格日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提前回来了。
“噢,萨仁,你知道我要来吗?”敖登格日乐小跑着到了萨仁的面前,拍拍身后的书包,“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
萨仁没办法拒绝好朋友的热情,只好迎她一起走进蒙古包。
“瞧,这是玉米肠!我让老板塑封起来了,你打开以后放热气上蒸五分钟就能吃!”敖登格日乐把一个塑料袋塞进萨仁的手里。
“我吃过了。”
“你阿爸给你带回来的?可咱们这儿没有卖的啊!”敖登格日乐吃惊地问。
“不,是我额吉给我买的。”提起额吉,萨仁扬起了嘴角。
这话让敖登格日乐目瞪口呆。她看着萨仁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是玩儿过家家游戏吗?谁假扮你的额吉?”
“不,是真的额吉,她的怀里很香。”
萨仁说着,想起此刻额吉可能正在湖边的大岩石旁等着,她一下子着急起来。
“还有什么好东西吗?我急着出去。”萨仁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