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才是恐怖主义者?”

作者: 冯群星 黄培昭

3月20日,蒙塔达尔·扎伊迪早早起了床。简单梳洗完毕后,他在社交平台上开启了一场直播,回忆起20年前的此刻——战争的阴云盘旋多日后,炸弹终于落在了巴格达。24岁的他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想要放声痛哭。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最坏的事甚至还没有到来。”回忆像蜘蛛网一般缠绕、覆盖,扎伊迪时而陷入沉默,时而又因为情绪激动双臂挥舞。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浓密的胡须里有丝丝花白。

20年过去了,回顾起这场战争,人们难以忘却发生在2008年12月14日的一幕——时任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以下简称小布什)对伊拉克进行离任前的告别访问,记者席里的扎伊迪突然站起来,将手中的鞋子扔向小布什:“这是伊拉克人给你的告别之吻,你这条狗!”眼见小布什低头躲过,他迅速将另一只鞋子扔过去,怒吼道:“这是为了那些寡妇、孤儿和所有在伊拉克被杀害的人报仇!”

这一行为引起了全球轰动。在阿拉伯世界,扎伊迪的名字成为“英雄”和“斗士”的代名词。之后,他经历了监禁、减刑和长久的漂泊,最终返回巴格达,重新成为一名记者。“我会继续我的工作,继续反抗美国占领者给伊拉克政府带来的腐败分子,继续捍卫被压迫者和弱势群体的权利。”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以下是扎伊迪的自述。

内心深处的呐喊

我决定向小布什扔鞋,是因为他的非法政策给伊拉克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曾说,伊拉克人民将用鲜花欢迎美军。这完全是谎言。伊拉克人民永远不会与美国占领军拥抱,也从未把鲜花撒在他们的头顶。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我们反对小布什和他的军队,反对那些做走狗的伊拉克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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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台后方是小布什(左)与时任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扎伊迪的两只鞋子均被小布什躲过。

2008年12月14日,写完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访问伊拉克的报道,我从巴格达迪亚电视台回到公寓。像往日一样,公寓里的供电是被切断的。我换了衣服,换上那双在埃及买的鞋,开车前往共和国宫。小布什和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即将在那里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

路上,弟弟米萨姆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餐。我对他说,如果我能平安无事地从发布会回来,肯定按时赴约,但是我并没有向他解释“平安无事”是什么意思。

到了共和国桥,我把车停好,步行前往发布会现场。冬日稀薄的夕阳里夹杂着寒冷刺骨的风,如刀刃般划过我的面颊。鲜红色的晚霞倒映在桥下的底格里斯河中,像极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亘古不变的底格里斯河好像在哭泣。

经过三个安检站,我终于进入绿区(注:绿区是巴格达的一个区域,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联军将这里作为临时管理中心)。焦急的等待后,一辆小巴士载着我们驶向共和国宫。半路上,美国雇佣军对我们进行了检查。我的嘴边不由得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们检査了所有的东西,但是却无法检査我的思想。如果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他们是绝不会允许我进来的。

从车上下来,我们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钢板房里再次接受安检。两名士兵记下我的姓名和职务。我祈求他们千万不要注意到“巴格达迪亚电视台”这个新闻单位重复登记了两遍。在我之前,另一位同事已经代表电视台前往发布会,而这次发布会不允许同一家媒体的两个记者参加。

可能由于我后面有太多等待的记者,他们没有注意到异常。占领军士兵命令我们站成一排,此时又有一批伊拉克士兵前来检查。一名伊拉克士兵小声向我道歉,说因为美军的监督,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一个主权国家吗?他们竟然还炫耀说我们有国家主权,这叫什么主权?伊拉克最高官员的车在大街上不能超过美军的车辆,不敢违背美国安检站的发号施令!

我终于进入发布会大厅了。大厅北面摆放着两个演讲台,后面悬挂着伊拉克和美国国旗。坐下没多久,马利基的私人护卫突然命令我们离开:“你们现在必须出去,美国总统的私人保镖要重新对你们进行安检,否则布什拒绝出席新闻发布会。”这简直是挑衅!我感到身体里的愤怒之火被点燃了。难道小布什去访问其他国家时,他的私人保镖也会这样做吗?

漫长的等待之后,小布什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就是那个让500万伊拉克儿童变成了孤儿的人,让他们坠入屈辱和不公的深渊。他就是那个让100多万伊拉克妇女变成寡妇的人,尽管她们还年轻,但是却要在混乱中睡去,在穷困中醒来。他就是那个让千万个伊拉克母亲心如刀绞的人,因为他的愚蠢和自负,她们的儿子牺牲在战场上。

马利基的讲话一结束,小布什就开始发表演说。他说:“是我们把你们从不公正和专制中解放了出来。为了伊拉克的自由,我们牺牲了数百名战士。”他还在耍着虚伪的政治把戏。我觉得很痛苦,我想向全世界澄清,这个男人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和诽谤。

当他开始说结束语的时候,我犹豫了。我当时已经是知名记者,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房子有车,还有很多朋友。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什么都不缺!你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谴责美国占领军,并不需要用这种悲剧方式!”但是内心深处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如果你现在不马上行动,你将会在余生里诅咒自己的胆小和懦弱!”

作为一名记者,我目睹过太多的战争悲剧,其中最让我感到痛心的是那些无辜的平民被卷入战争的泥沼之中。每当回想起这些场景,我都感到无比悲伤。

踌躇和犹豫的感觉消失了,我必须为遭受抢劫的伊拉克正名!小布什已完成发言,用蹩脚的阿拉伯语说道:“非常感谢。”我把手伸向脚上的鞋,用让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这是伊拉克人给你的告别之吻,你这条狗!”

我瞄得很准,但是他弯腰躲过了。当我要扔第二只鞋的时候,身后一个记者拉住了我的手。这并不能阻止我,然而小布什又一次躲了过去,马利基伸手为他遮挡,鞋落在了后面的美国国旗上。打着那面旗帜的人践踏了我们亲人的尸体,把他们悬挂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院子里。

几分钟过去了,就像好几年那么漫长。记者、摄影师、保镖和卫队的呼喊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连串高低不同的噪音。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我被人狠狠推倒在地上。十几条腿聚在一起,用脚踢我的头,我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他们把我拉出了新闻发布会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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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伊迪近照。(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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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会在巴格达“绿区”内进行。伊拉克战争爆发后,这里被美国纠集的联军管控。

我就像一面镜子

扔鞋之前,我知道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风险和后果。但是我认为,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声音,有时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我当时已经做好准备,愿意为自己的信仰和原则付出一切。

在发布会大厅的后院,他们撕碎我的衣服,对我拳打脚踢。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用长长的电线把我的双手绑在身后,推着我往前走。我步履维艰,鲜血和泥水混在一起,从身体上汩汩地流下来。背部的伤越来越痛,我的四肢都变得麻木而失去了感觉。

到了监狱,新一轮的审问又开始了,接二连三的问题都围着一个事情打转。“是谁鼓动你这么做的?是谁支持你?谁付给你钱?你拿到了多少钱?”“没有人支持我,我是为千千万万伊拉克人民报仇雪恨。”“你不承认是吧?把电棒拿过来!”

拷问者的话音刚落,我立刻感觉到电流贯穿我的身体。被电击的部位疼痛不已,好像有火在炙烤。对于他们的拳打脚踢,我的身体反应正变得迟钝。我的头上全是他们戴着戒指的拳头打出的小坑。房间里原本白色的灯光在我眼里却变成了黄色,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身上只剩下一件遮羞的内裤,还有一双粘在脚上满是鲜血和泥水的袜子。

我扪心自问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们要如此残暴地折磨我?我猜想,这是因为我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们的卑贱和无耻,他们想要把它打碎。当每一个卫星电视台都在播放我往小布什脸上扔鞋的照片,甚至全世界每个角落的观众都知道了那个场面,他们便更加怨恨和残暴。

监狱上空不时传来美军飞机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庞大的机翼遮住巴格达的整片天空,像极了我在神话故事中读到的虚构的巨鸟。像伊拉克这样的国家,长期遭受封锁和军事打击,武器装备水平早已不值得一提。我仍然记得在1991年(注:海湾战争爆发)和2003年,巴格达的天空是如何在美军的轰炸下变成燃烧着的火球。

日子迈着沉重的步履前进,我在狱中迎来了自己的30岁生日。从20岁到30岁,我度过了怎样沉重的十年呵?在这十年的伊始,我最亲爱的母亲去世了,在这十年的尾声,我被捕入狱。

我习惯每年生日那天问自己:明年今日,我将会在哪里?我绝对没有想到,30岁的我竟会在一间单人牢房里。我想起母亲,父亲去世后,她用慈爱填补了父爱的缺失。我记得我跟着她一起去牧场,我们长久地站在河边,安静地凝视着那摄人魂魄的美景。我多么希望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她会温柔地为我包扎伤口……但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好消息是,弟弟米萨姆获准来看我。“告诉我,亲爱的弟弟,在那件事之后人们是怎么看待美国占领军的?是蔑视还是嘲笑?”米萨姆显得很兴奋,他微笑着对我说道:“布什现在有一个新绰号——乔治·黍斯(英文鞋的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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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扎伊迪出狱后召开记者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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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后的扎伊迪与亲人拥抱。

他接着说道,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一位年长的女邻居到他家敲门——自从多年前儿子被美军开枪打死,她就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每天都穿着黑色衣服。但是那天,她穿上了鲜红色的裙子,手里端着一盘伊拉克奶酪。“她说,你为她儿子报仇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她的儿子!”

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双眼就不受控制地充满泪水。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能够在伊拉克、阿拉伯世界乃至全世界引起轰动。我跟米萨姆长久地拥抱,然后相互告别。

在法院审理阶段,我试图反驳小布什是伊拉克的客人这一说法,向那些责骂我、指责我的人澄清。我们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但是小布什不是我们的客人。客人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他应该有礼貌地敲门,请求主人允许他进来。如果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一个地方,那就要称之为小偷,而用暴力强行入内的人,则应被称为侵占者。小布什恰恰符合后面的两种描述!

2009年3月12日,我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罪名是袭击外国元首。听到判决,我毫不在乎地微笑,然后大声高呼:“伊拉克万岁!”我听到这句话被法庭外等待的人群不断地重复,夹杂着他们嘶哑的哭声,回荡在法院的每个角落。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与家人相见。我请求家人不要再为我哭泣,但是他们仍然沉默地流着泪。我严厉地对他们说:“我不是因为偷盗或者杀人而坐牢,我是为了捍卫国家的尊严,你们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然后我要求他们给大家分发糖果,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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