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逃离的人身后,都有一双手的支撑
作者: 刘同1
每个离开家乡的人都由两个自己组成。在他们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便把过去的自己留下了。身处异乡的他们会在新的土地上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曾有朋友对我说:“真羡慕你,离开家那么久,父母也没有给你施加压力,任你在外面看世界。”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愣住了——我似乎从未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因为我足够坚定、足够坚忍,才能在大城市生存吗?
我30岁之前的那些年,当一起“北漂”的伙伴陆续离开北京回到家乡时,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到底要不要坚持下去。父母从未对我提过任何要求,也没有催促过我。他们不问我究竟能挣到多少钱,也没问过我对于未来的计划。他们问得最多的是:“还行吧?”我说:“还行。”他们就说:“还行就行。”
哪位父亲或母亲不希望和孩子在一起生活呢?当时逃离家乡是因为我觉得和父母共同生活的18年太压抑,却不曾想过,一旦大学毕业选择了漂泊他乡,这辈子与父母相见的次数就所剩无几了。我曾以为自己选择“北漂”是一场胜利的人生出走,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肩膀上与父母见一次便多落一层的霜。
2
我曾以为自己每一次的选择都快速而坚定,以为自己很有主见。可当我顶着风往前走,才发现光有主见是不够的,还需要背后有一双足够有力的手推着我往前。那双手来自我妈。因为从小生活在医院里,周遭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学医,不然我爸的那些医书、那些积累无人继承。更何况,同龄人多数都找到了各自的专长,只有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只是凭着高三的奋力一搏和好运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讨厌与医院有关的一切:半夜家里会响起急诊电话铃声;手术室里的无影灯能照出一切胆怯;闭上眼,我的世界至今都弥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于是跑去住院部找爸妈。路上我经过了有病人家属在低声哭泣的太平间。我用力推开住院部的对开门,看到走廊两边躺满了因为瓦斯爆炸而重度烧伤的矿工。所有医生、护士都全副武装,只露出双眼,他们在为那些伤者抹烧伤膏。我在惊恐中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我妈看了我一眼,瞬间就哭了。
我妈是个矛盾的人。她不敢杀任何家禽,却对医院的急救流程轻车熟路。她有时顺从我爸,有时又固执己见。比如,她明知道我爸反对我学除医学之外的任何学科,却带着我坐火车赶上了中文系最后一天的报名。学费不菲,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厚厚一沓现金,对我说:“火车上小偷多得很,你千万小心。”报完名,我长舒一口气,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说:“没事,我去跟他说。”
后来我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她说:“如果你不打算回来,我想干脆给你交个首付,买个小房子,你自己还月供,这样你会更有安全感。”我爸不同意,觉得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他们就没法安心养老了。但我妈又背着他把钱都给我交了首付。我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还是说:“没事,我去跟他说。”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28岁那年,我硬着头皮跟我妈聊了自己对未来人生所有的规划,这种决定对传统的父母来说一定是忤逆不孝的。但我妈花了半小时消化完我的想法,依然对我说了句‘你好,我们就好,你爸那边我去跟他说’。”
小时候,她带着我回位于江西大吉山钨矿的外婆外公家,我们需要坐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如果外公没有及时收到我们发去的电报,就没有人半夜来镇上接我们,我妈只能带着我凌晨在街头随便找一家小旅馆过夜。因为害怕半夜有人撬门而入,她把我哄睡之后,自己背靠着门睡一整夜。平时看起来最柔弱的她,却是家里最敢拿主意、最敢给大家兜底的人。
3
我爸工作很忙,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逐渐疏离。中学时的我从未能让他满意,高考后我选择了他不允许我学的中文专业,我们的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我曾对我爸说:“如果你不让我读中文系,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这句话说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我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做父亲要经过怎样的磨砺。我所有的怒气都缘于他想控制我的生活。此后,我和我爸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零交流。大学放假时我回到家里,即使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我们也不会说话。
我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地选择另一条路时,他的父亲形象就被一个18岁的孩子砸碎了。30岁那年,我参加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突然请出了我的父母。那一天,我重新认识了我爸。起因是主持人问了我爸几个问题:“你觉得当初逼儿子学医是不是一个错误?你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吗?你觉得委屈吗?”
这些问题让我爸突然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扑簌直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我爸哭。我妈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边解释,其实我爸想让我学医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那时我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他觉得只要我学医,无论我干得好不好,他都能保护我。但如果我选择读别的专业,去往异乡,万一被人欺负,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我。他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他该怎么保护我。而我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为什么他要管控我的人生。
我妈接着说,我到北京的头两年,半夜会因为空气过于干燥而流鼻血,总是凌晨打电话给我爸问如何止血最有效。我爸告诉我方法后,挂了电话就立刻穿上衣服去医院帮我抓药、熬药。我也想起来,每次第二天醒来,总会收到爸爸给我发的一条信息:“中药我给你熬好了,刚寄出去了,真空包装。你用开水温一下睡前喝,每天一袋,连喝两周,看看效果。”
之后,我把这个故事写进了散文集《你的孤独,虽败犹荣》,然后把书寄给了他。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也从来没问过他的感受。但我心里想的是:看,说了不要担心我学中文找不到工作!我还能把你的故事写进书里,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小月山风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等一切风平浪静》一书,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