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文课本里读懂人生

作者: 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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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小朋友放学回家,在车上,他忽然说:“妈妈,我们最近在学《孔雀东南飞》。”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困惑,便问他:“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他说:“莫名其妙。焦仲卿好窝囊,他妈叫他休妻,他就休妻。刘兰芝临走时跟他说了,自己在娘家做不了主。为什么他听到刘兰芝即将再婚,还要跑去说那么多刻薄的话呢?刘兰芝后来的结婚对象还算不错,焦仲卿既然爱刘兰芝,不是应该祝福她开启新生活吗?我觉得焦仲卿这个人有问题。但为什么课本上说这是一首爱情悲歌呢?”

小朋友发问的角度让我耳目一新。我对焦仲卿也有意见:他这个人情商太低,太容易“上头”。

比如刘兰芝和他妈不对付,他首先做的不是去解决矛盾,而是激化矛盾。他冲着他妈说的第一句话是“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我这个人不太行,烧了高香才娶到这个老婆。这不是戳他妈的肺管子吗?谁愿意听自己儿子这么说?正确的方式是站在他妈的角度,跟她分析:如果娶的是秦罗敷,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麻烦。某些时候,谈利害比谈感情有效多了。

小朋友说:“工作上也应该这样,要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

我说:“恭喜你,已经学会举一反三了。”

话说到这里,我想起最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有位老师说,学了《雷雨》之后,有一个女生对她讲,“好几个男生都认为繁漪太矫情,周朴园挟着孩子们强迫她喝药,她喝了就是了”,那个女生很生气,眼圈都红了。我问小朋友:“假如有人逼着你喝一种你不想喝的药,你愿意喝吗?”

小朋友迟疑地说:“得看是什么药,要是不喝就会死的药,还是得喝,要是保健品就算了。”

我忽然发现,他根本没看懂《雷雨》,不知道周朴园逼繁漪喝药意味着什么。我说,你看繁漪像是不喝药就会死的样子吗?她的小儿子周冲都叫周朴园不要逼母亲繁漪喝药了。有病的不是繁漪,是周朴园。周朴园的病根,是控制欲。

让繁漪喝药,是周朴园控制她的一种方式。还有个说法叫作“阁楼上的疯女人”,来自《简·爱》。你读《简·爱》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都是罗切斯特和简·爱在说话,疯女人没有发言的机会,更无法为自己辩护。

指认一个人是疯子或者病人,就能将其从精神上矮化,让其他人觉得他的话不值得听。

周朴园也说繁漪是“神经病”,这种指认是他给繁漪盖的一座牢房。

他逼着繁漪喝药,是因为他觉得那碗药能帮繁漪延年益寿吗?当然不是。他先逼着繁漪喝药,后来又逼着儿子们说服繁漪喝药,都是在做服从性测试。

小朋友说:“那个女生生气是有道理的,不过那些男生可能和我一样,并没有看懂。他们不想动脑筋,所以就信口开河。还是不能瞎说,因为你不知道人家感觉到的是什么。”

他最后这句,倒是我没想到的。这可能就像《芭比》里所表现的——面对同样的世界,芭比和肯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处境决定认知。

这也是学语文的意义——我们要从语文里学的绝不是“茴”字的四种写法,而是对人世的理解。

说到这个,小朋友说他最近读《种树郭橐驼传》,就很有心得。

“郭橐驼有佝偻病,被人喊作‘橐驼’,橐驼原指骆驼,这里是驼背的意思。大多数人被人起外号,会觉得对方不尊重自己。但郭橐驼觉得,自己就是有点驼背啊,‘橐驼’这个外号算是客观描述,没啥不好的。他干脆就自称‘郭橐驼’了。

“这说明他对自己是完全接纳的。真正接纳自己的人,会平静甚至愉悦地面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橐驼’两个字不会刺痛他。用现在的话说,他有颗大心脏,不内耗,能够跳出自我看世界。

“这也是他能把树种好的原因。别人种树,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摸摸,甚至还用指甲划破树皮来观察树是否存活,摇晃树根来看树是否栽结实了。这也是一种控制欲,不接受其他可能,但结果适得其反。”

我说没错,《红楼梦》的主题,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和控制欲作战。贾宝玉本来有控制欲,但他后来明白了,人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本来无一物”。他接受了人世的无常,才能在无常的生活中活下去。王熙凤就过于自信了,认定“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但她并不是真的具有这种神力,所以最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夫人对宝玉的一举一动那么紧张,不也是因为控制欲吗?调整控制欲,是我们一生都要做的功课啊。

不觉间车已开至小区门口,大门外灯火璀璨,玉兰开得正好。和小朋友谈语文,是属于我的“小确幸”,平淡的生活因此而变得有意思起来。

(本刊原创稿件,Cyan Lin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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