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原里播种春天的人
作者: 陈安然夏末的荒原还散发着干热的气息,那时故事刚刚开始,我和小A也才刚刚认识。
小A眉毛弯弯,脸颊上点缀着雀斑,前额光亮,从不坠下一根头发丝,一双眼睛常常带着笑意。
相识第一面,她小心翼翼地和我搭话,像是伸出了细小的触角,于是我也伸出自己的触角,和她的轻轻地碰了碰。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突然很讨厌小A。
小A太普通了,班里四十个同学,她的成绩恰好排在第二十名;班里二十个女生,小A的个头也刚好位于中间……
小A很笨,总是会做许多老师的要求之外的事情。她的作业本上,一道题用小纸条附着好几种解法;每天早上我们一起跑步,老师要求跑五圈,她偏要跑八圈;老师上课时随口一提的书籍,她竟然认真记下后买回家看……我瞧不上她那种样子:看起来那么努力,成绩还不是一般。
她写作业,一个字一个字,一道题一道题,不愿意去抄答案。当然,她的作业的对错情况也颇看运气,常常会有几个刺眼的红叉叉。她订正错题时又是一个字一个字,还跑了好几趟去问老师。我打心底里觉得她很不聪明。
每天早上我到学校时,距离上课刚好还有五分钟,够我把前一天的作业掏出来,和同学对一遍答案再交。小A作为语文课代表,会迅速把作业本收齐送到老师那儿。六点五十到七点半,她跑完了八圈,收好语文作业,然后开始背诵古文或单词。我冷冷地看着她匆匆忙忙、走路带风的样子。小A见我看她,抿起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自然的感觉。
不管什么事,她接到手里,总要完成得最好。她找了平时总是迟到、作业交得迟的几位同学聊天,语气平和地跟他们商量早到几分钟的事,虽然总有人不服气,但竟真的有效果。
我莫名其妙地开始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散发出自己的光芒。
小A不合群,总是一个人。她实在是很不会说话,也很不了解流行的事物。我主动和她聊天,她表情木讷,对班里新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永远是直白的,却也像白开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她总是热诚而坦然,道歉是“对不起”加弥补,开心是拥抱和表达,也只有她会说出“和你一起玩真的很开心”这样的话。她安慰别人时也很笨拙,总是说不到重点上,但是起作用的从来不是她的话语,而是她本身。
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
她拉着我的手去追一年四季,消解我的落寞与悲伤。秋天的叶子掉下来,我们一起挑挑拣拣,洗干净了晒一晒,然后夹到书里。直到有一天,复习的进度抵达这一页,我翻开来看,发现了一枚干巴的树叶,叶脉像是时间的刻度。我猛然想起和她一起捡拾落叶的那个下午。冬天彻骨的寒意难以粉碎春的意志,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生长。
小A开始闪闪发光:她跑得越来越快,终于拿到满分;她的成绩一点一点攀升,终于令人仰视;她做语文课代表的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我不再觉得不服气,不再冷眼旁观她的努力。从小A身上,我见识到了努力的意义,并且开始相信自己的努力也会有结果。
她在跑道上奋力奔跑,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她并不会想到,在她坚持的某天,在某个窗口,我一眼看尽。我看过她因跑步差几秒而错失满分,倒在草地上痛哭;我见过她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折叠没考好的试卷。小A总是笑着,但笑容里偶尔会带些苦涩的味道。她只会关起门来悄悄地流泪。
然后我才意识到,在荒原上播种春天,灌溉所用的居然是眼泪。苦涩的眼泪带着凉意和咸味,积聚成春天。
她抬起头,瞥见了我,我的世界好像也因蒙上了一层水雾而变得朦胧。于是,我低下头。
我突然就想起,有次上体育课,要绕操场跑十圈,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跑完,喘着气坐到了台阶上。后到的男生轻飘飘扔下一句质疑:“你能这么快跑完?假的吧。我不信。”
她不去反击质疑声,而是更专心地投入自己在做的事,她的眼泪不为外界而流。
我一直站在小A身后,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完整个故事,三年一晃而过。我听说她考得很好。我听说她去了很好的学校。在那里,她会有更广阔的未来。她不会再看到我,因为我永远站在她身后,而她永远面朝前方。
但她再也不会离开我的生命,我在她身上学到的乐观、上进、永不放弃,早已刻在我的人生轨迹上。
当初你来到荒原,还是夏天,你留给我种子,没告诉我种出来的会是什么。然后你一个人兀兀穷年不停耕作。我旁观你的春天,草长莺飞,拂堤杨柳醉春烟。恰巧在你离开的时间点,我的荒原上也长出了春天。
小A,请不要忘记我,我就是曾经的你。
但是你不要回头看我,请一直走,走到下一个春天。
(本刊原创稿件,Cyan Lin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