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师显摆”到“欢迎再来”

一

要上公开课了，我开始殚精竭虑地备课、试教、修改、再试教。我很快就把自己学校的几个五年级班级都试过了，不得不去隔壁学校找一个班级继续试讲。

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我信心满满地出发，来到试教的班级。试教课在第二天，但我想提前去和学生们见个面，熟悉一下，再把预习单发给他们。

我是个很喜欢跟小孩子沟通的大人，我相信小孩子是可以感受到我的善意的。之前所有与我合作过的班级，不管最终呈现的课堂效果怎么样，那些孩子的可爱和天真，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唯独这次见面，让我大感意外。

学生们见我走进教室，就开始窃窃私语。我看他们对我很好奇，就说：“我给你们三次提问的机会，你们可以问任何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他们笑起来，跃跃欲试。有一个男生站起来问我：“你几岁了？”

我微笑着说：“你们看我有三十岁吗？”

他们嬉笑着说：“有——”

“那你们看我有四十岁吗？”

他们继续嬉笑：“有——”

我猜，如果我接着问“你们看我有五十岁吗”，他们也会响亮地回答“有”。

我保持着微笑说：“我是一九八一年出生的，你们可以算算。不过，公开地问女士年龄，不是很有礼貌。”

为了缓和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我问他们：“明天是我第一次给你们上课，我很期待，你们期待吗？”几个男生拖长了声音，说：“不——期——待——”

我更尴尬了。但我还是努力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期待一下啊，因为我备课很认真，而且——”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说，“我上课上得挺好的，还得过奖呢。”

他们一愣，有人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一个学生说：“呵呵，显摆！”

这样的话，从第一次见面的学生嘴里说出来，真让我感到吃惊。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放肆的孩子。如果这是我们班的孩子，估计要被我批评了。但这是在别人的学校、别人的班级，难道我能当众发飙吗？批评了，学生不买账，我该怎么办？我又怎么下台？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望着他们。一般来说，这种沉默是很有震慑力的，会让学生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这招也失灵了。他们嘻嘻哈哈，沉浸在“口出狂言”带来的快乐里。

有一个男生笑得尤其开心，他就是那个回答“不期待”，又评价我“显摆”的男孩。我请他站起来，注视着他说：“看得出来，你很调皮。”

他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其他学生起哄说：“是的！是的！”

“希望明天的语文课上，你能用你的发言来让我记住你。”我说。

从教室出来，走在回自己学校的路上，我的心情有些不好。虽然只是一节试教课，不是真正的公开课，上砸了也没什么关系，但是离上公开课还剩两天的时间，这是我最后一次试教，我没有时间修改教学流程了。如果这次试教失败，不就浪费了我本来就紧张的时间吗？

二

怀着懊恼的心情，第二天，我如约来到这个班级上课。我到教室的时候，还是课间休息的时间。我拷好课件，就跟学生们闲聊起来。

我随手拿起第一排一个男生的语文书翻看起来。这个昨天没少跟我唱对台戏的男生，做了不少笔记，而且，字写得也不错。我对他说：“我可以根据你的语文书猜出你的成绩，你信不信？”

他顿时来了兴趣，瞪大了眼睛说：“好啊好啊，老师你快猜！”

我想了想说：“你每单元的语文考试成绩应该在八十分到八十五分之间。”

他激动地说：“是的，是的！哇，老师你太神了吧！”

我不置可否，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旁边的学生也举着各自的书，递到我鼻子底下来。“老师，你来猜猜我的成绩！”我随手拿起两本，仔细看了看：“你的语文成绩应该在八十五分到九十分之间。另外一本书的主人——你的成绩应该在九十分以上。”他们惊呼起来：“啊，老师你真厉害！”

一大群人围着我，嚷嚷着要我猜他们的分数。言多必失，万一哪个人的猜错了，岂不是有损我高深莫测的形象？我摆了摆手，说：“不猜了，猜这个很费脑子的，我要休息一下。”

有个女生凑过来，问我：“老师，你这么厉害，平时喜欢干些什么呢？”我说：“我是语文老师，平时喜欢观察小朋友，然后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

“那你发表过文章吗？”

“岂止发表过文章啊，我还出版过一本书呢！”

“你还出版过书？好牛啊！”“老师，你的书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可以买到？”“老师，我要去买你的书！”

“我出版的那本书，是送给我带的上个毕业班的学生的。我写了很多他们的故事。我现在正在写第二本呢，也许会把你们写到我的书里去，如果你们的表现能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我说。

他们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哈哈，你们还挺乖的。这么说，昨天你们是成心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是吗？”我笑起来。

他们也笑起来：“是的。”

三

课堂上安静极了，每个孩子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亮亮的。

我爱看他们眼睛里的光，真可爱。我们学的是《春夜喜雨》，我请了一个女孩子给大家朗读。她站起来，大声地读了起来，但是她把其中一个字念错了。

“念错了！念错了！”有个心急的学生在座位上叫起来。

“我们等她发现错误，自己改过来，好吗？”我对学生们说。他们马上安静下来了。

“真好，等待也是一种讲礼貌的表现。”我表扬了他们。

这个班的学生的文本解读能力让我感到惊喜。当我问，从这首诗的哪些文字里读出了作者的心情时，有一个男孩子说，从“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中他可以体会到：虽然四处一片黑暗，但小小的渔火在黑暗中能带给人温暖、安宁的感受。这是多么令人赞叹的理解力和感悟力啊！

我对他说：“你讲得太好了，杜甫如果能听到你说的这段话，他一定会引你为知音。”

快下课的时候，我又请学生来读诗。这时，一只让我意想不到的小手举起来了。这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昨天我刚到这个班级的时候，老师就悄悄告诉过我。上课的时候，他并没有听我讲，而是自顾自地在座位上玩。

我快步走过去，微微蹲下，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又惊又喜：“好啊，请你来读，我很期待！”

这个白净的男孩开始读杜甫的《春夜喜雨》。他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但很干净，很好听。我想，除了此刻凑近他的我，其他学生根本听不到，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但所有学生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孩子读完了，微微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好想拥抱这个小小的孩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地对他说：“你读得太好了！谢谢你！”

这时，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

下课铃响了，我们相互鞠躬告别。“孩子们再见！我很开心能给你们上课。”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告别。其中一个孩子大声说：“王老师，我们欢迎您再来上课！”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那个前一天说我“显摆”的男生。

（九真摘自中信出版集团《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一书，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