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意少年
作者: 黑陶我不知自己是否介入过他的青春,但就主观而言,我始终只是他少年转折年华的一个旁观者。
在那所有着钟楼、雪松和稚嫩琴声的古老师范学校里,有意无意间,我曾不止一次注视过这个少年行走时的模样:低着头,正在发育的高瘦身子保持笔直,一件灰旧的蓝色上装吊在那高而空的腰间;偶尔抬起来的目光深而且静,像林中的潭水,蒙着一层湿润的、令人疑惑的成人式忧郁。在他单调甚至僵笨的走路姿势中,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有某种雨意,某种沾染了草叶、稻禾气息的神秘雨意。
三年师范生活,我做过这个少年两年的班主任兼文选老师,深知他是不容易的。像一棵封闭的绿树或一条敏感、自守的细河,少年总沉浸在外人难知的独立的个人世界之中。他不合群。众多打扮鲜艳的城里女生总在他单调、僵笨、落落寡合的身影后面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真怪!”
他读的是美术班。每天晚自习的时候,同学都去画室练字、画画、闲聊了,而他总在教学楼上空荡荡的一间房子里(这是美术班的非专业课教室),独坐一角,埋首无声。惹得好些值夜班的老师总要在某个上午关切又怀疑地问我:“你班上的×××怎么了?”
我知道,他正在自己的世界里遐思、散步并且寻找。少年利用一切的课余时间,在啃着一部厚厚的、有着今人翻译的《诗经》。在我某次课上顺带讲了萧红之后,他对来自呼兰河畔的那位命运多蹇的青年女作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从学校图书馆找来了能找到的全部萧红的小说和散文,似乎从萧红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的影子。进而,他还读起了萧军和端木蕻良的作品。叫我惊异的是,课间我走到他的座位附近时,有时他会主动地跟我谈他心目中的萧红和“氓之蚩蚩”了。
当然,更多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独守的世界里保持沉默。他仍在读书。我依稀知道,在山清水秀的浙江,有他的一位笔友。他们在不多的信中讨论了有关箫的话题。他也对我提过一次,说他想买一支箫。遗憾的是,直到毕业,他都没有在这座商业气息浓郁的城市中找到一支心慕已久的箫。
我真正得以稍微深入地了解这个少年,一靠时间,二靠他每两周交一次的随笔本或曰小作文本。通过小作文本上师生间文字的真诚往来,我们建立了友谊。学生写的大作文是命题或规定内容范围的,小作文则以随心所欲、充分发挥创造力为宗旨。他的大作文写得不出色,小作文却绝对优秀,内容一色是写过去的乡村生活。从他写在练习簿上密密麻麻、工整清秀的汉字中,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少年竟会有如此强烈、真挚、执着和一往情深的思乡情结。而且,他的文字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文学天赋,更使我震惊。深情忧郁又不动声色的叙述、细腻入骨的细节、优美的意象、纯真如露的童年视角,直让我这个文选老师感觉有压力。
——寒冬腊月的三四点清晨,有母子踩过严霜泛白的田埂,到村东的豆腐坊买过年的豆腐。坊内昏黄的油灯,照见孩子冻红了的鼻子。磨豆腐的老头在干净的茶缸内盛了一勺色若白肤的嫩豆腐,并倾入一缕红鲜的酱油。母亲身边的孩子捧住散发热气的茶缸,凝神看着红而鲜的酱油缓缓地滑入嫩白豆腐中间细细的一条缝隙。他舍不得吃。
——空旷的暮色灶屋内,是刚从地里回家的娘在做晚饭。又一只草把被塞进明亮灶膛。娘坐着的身影,便晃动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宛似夏日里一朵庞大的碧荷。
…………
少年的小作文中,上述精彩的意象联翩纷呈,令人感动又让人倾倒。在每篇小作文后的批语中,我写着我的读后感以及对他的赞赏和鼓励,只是我至今仍感到内疚:在他的学生生涯中,我没有尽力帮他向外推荐过作文,而他的文字,是完全胜过当今某些写手的。
在日复一日的繁忙、单调又隐含青春冲动的师范学习生活中,少年依然沉默。他偶尔抬起的目光依然沉静、忧郁,但是我知道他在成长。他那沉静、忧郁的目光中,已没有了当初的羞怯和犹疑,而具备了一种崭新的自信和坚定。他那吊在腰间的蓝色上装也已换成了乡村裁缝手制的西装,不过“洋装”在他身上,依然奇怪却妥帖地散发着他的雨意,那沾染了草叶、稻禾气息的神秘雨意。
他越来越深入地认识和发现了自己。他很倔强。有一次,某位老师在班会课上坚持自己的不正确观点时,全班义愤但皆沉默。只有他“腾”地站起来,那厉声的辩说,令全班同学拍手称快又大为震惊:沉默不语的他竟会有如此的侠肝义胆!
毕业实习之前,他也是一时义气做出英雄举动,却违反了校纪,学校要处分他。我见到了从百里之外的乡村赶来的他的父母。他们哀求着儿子去认错赔罪。但是,他不。
他毕业了。就在离校的前夜,他来到我的宿舍。一贯的平静和沉默之下,含了几许告别时复杂的神情。他坚持要送我两本书——《傅雷家书》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作品精编》。他说:“您以前在课堂上提到过它们,您也许会喜欢的。”
少年走了。离开校园,踏进社会,实际也就意味着他将要永远告别他的“少年”了。
时间流逝,我总无法忘记在我的教师生涯中那个深刻的少年形象:低着头,身体高而直,沾染了草叶、稻禾的神秘雨意,有着极好的文学天赋,沉静,倔强。
秋天的深夜,当我翻动着他送我的那些书页时,总会在内心发问:在广阔苏南乡村的偏僻一隅,冬天就要到来时的他,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惦念着,并且为昔日的少年深深祝福。
(羽惊林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夜晚灼烫:凝定的时间肖像》一书,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