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才敢想起的秘密
作者: 郁桢那天窗外下着毛毛雨,从楼上望去,整个世界都被细雨缠缠绵绵地包裹着。三山楼对面的两排梧桐树在风雨中静默伫立着,雨丝尽情舔舐着梧桐叶,茸茸的飞絮沾了湿意,显得沉重了几分,像一团被钳住的飘雪,坠在叶片后。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我在心里默念着温飞卿的《更漏子》,想着今晚也许能够淋上一场梧桐夜雨。在雨雾迷蒙之中,会有许多往昔旧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从前,我家的院子前有一棵梧桐树,树干约有三人合抱那般粗,树梢高耸入云,直冲云霄。
垂髫之年,庭院绿影深深,穿堂风在庭中枝叶间来回缠绵,欢声嬉闹。盛夏白日里暑气猖狂,交相掩映的树叶筛落阳光,在地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我想要把那些光影都踩在脚下,却发现它们好像总是浮在低空,就像童年时做过的许多我握不住的虚幻的梦。
我总爱摘些梧桐叶、梧桐果,把它们当作青菜、水果,和邻家小妹玩过家家,玩一场厨师游戏。有时心血来潮,我会在梧桐叶上写下自己小小的愿望,埋在院里的河沙堆里,并对太爷爷说:“太爷爷,你猜我写了什么?”太爷爷总是乐呵呵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和蔼地说:“我当然知道了。”我自然是不信的,因为我觉得那是个被我深埋在地底的秘密。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看见床头有一盒崭新的水彩笔。我先是惊喜极了,然后疑心是太爷爷偷看了我的秘密树叶。我赶紧冲到院子里,一看那河沙堆完好无损,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看来应该是神仙听到了我的愿望,所以送给我这盒水彩笔。那棵梧桐树就是神仙隐居的地方,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神仙们的乐园。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太爷爷便搬了摇椅放在院中的石桌旁,把我抱在怀中,我们俩一块儿在梧桐树下乘凉。
“神仙们睡觉了吗?”我问太爷爷。
“没有呢,神仙们应该也在乘凉。”太爷爷指着天空说。
这时候,太爷爷总爱拿出他珍藏的《水浒传》给我读,以至于我明明从没读过《水浒传》,但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许多好汉的绰号。呼保义和智多星,是太爷爷最喜欢的两个人物。太爷爷还教我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这几句我念得最熟。太爷爷每次考我的时候,我总是背不出之后几句。他哈哈大笑,我总赌气似的搬着小竹椅、夹着太爷爷的《三字经》读本,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抄写着“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陪伴我的除了太爷爷,还有梧桐树与夜风。
后来,庭院前的梧桐树被砍倒了,像一座大厦轰然倒塌,尘嚣四起。梧桐树没了,那以后树上的神仙们怎么办呢?他们一定离开了,再也没有谁会帮我实现愿望了,我沉默着不愿说话。
是啊,后来果然再也没有人实现我的愿望了。我向梧桐树许愿,说想回到那一天。那一天,太爷爷去世了,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没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跟他说上几句话,没能把学会的《三字经》完完整整地背给他听。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像树上的神仙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不再有梧桐树叶供我写下愿望,从此不再有梧桐夜风与我共度良宵,从此不再有人在梧桐树下陪我纸短情长。
花季雨季,我与梧桐。
高中学校里有一条梧桐道,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种着两排梧桐树,夏日里枝叶葳蕤,可供行人乘凉。梧桐树哪里都好,就是飞絮实在令人讨厌。
那时候,学校每周安排班级值周,轮到我们班的时候,班长把清扫景观大道的任务分给了我和同桌。
景观大道十分宽阔,且看起来长得没有尽头,我在这时候才觉得这条路是这么令人讨厌。漫天飘扬的飞絮,落在路旁成为毛茸茸的一团,那一棵棵梧桐树站在一旁耀武扬威,仿佛正在无声地挑衅,惹得我心烦意乱。
“这梧桐絮烦死了,怎么扫嘛。”我打了两个喷嚏,心里烦得不得了。
同桌使劲儿甩了甩脑袋,把头上的梧桐絮抖落。
“是啊,班长还只安排了我们两个人。”同桌表示赞同。
我低着头赌气,手上扫地的动作显得很不耐烦,扫把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同桌突然出声道:“别动。”
我顿了顿,不解地抬头看着她。她走近对我说:“你头发上有好多毛毛。”说完,她耐心地帮我把发丝上的梧桐絮摘了下来。
身后是静默伫立的梧桐树,身旁是相伴雨季的挚友,这是我二十年的人生岁月中对十七岁最深的记忆。
那一年我们还干了什么呢?总爱早起享受走过幽静林间小道的感觉,看浓墨色的天空被雾气充盈,寒意扑面而来,我哈出一口白气,看这口气在路灯的映照下如何升空。到教室后,喜欢埋头做立体几何题,添了乱七八糟的辅助线,画了歪七扭八的正方体,却总也解不开最简单的第一问。
梧桐送别你我,你我怀念盛夏,盛夏光阴如水,如水般静默流淌。
当光阴如水般静默流淌至生命之河的另一端,那时你我已到垂暮之年,我坐在门前的躺椅上,静静看着梧桐的一生:叶底抽新芽,夏来绿葳蕤,深秋飘零落,冬时默无声。
梧桐,梧桐,你听见了吗?
这一场雨,什么时候停呢?
(本刊原创稿件,莉莉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