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七年
作者: 邓安庆一出生我就面临着参差不齐的时间断面,哥哥七岁,妈妈三十一岁,爸爸三十二岁。
如果按照我的出生算,爸爸妈妈与我的哥哥,在我不存在的时间里,共同生活了七年。
这种感觉很古怪,同样是在这个二层楼的红砖小屋里,同样是粗粝的水泥地面,同样是晒着棉花和小麦的大阳台,并未因为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就停滞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都在,只有我不在。在我还在宇宙呈粒子状的虚无状态中时,他们沐浴着阳光,走在公园里,哥哥不停地哭闹,爸爸妈妈跟那位年轻的妈妈用方言吃力地交谈。
20世纪50年代,我爸爸出生,一年后我妈妈出生。十几年后,爸爸认识妈妈。再过几年,爸爸与妈妈结婚。婚后第三年,哥哥出生。这连哥哥都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在爸爸妈妈的记忆中早已漫漶。
我只见到了快到中年的爸爸妈妈,无缘得见他们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爷爷在我出生时已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我记事起,他已经很老了,到他去世,他永远那么老。时间在他那里都是停滞的。
当我拿起我们的族谱,从东汉年间新野迁徙起,千年血脉流传至今。时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爷爷的七十多年,对于我都只是时间的遥远前史。
却偏偏是这七年,与我最休戚相关。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是爸爸妈妈给予我们的生命与爱。而哥哥先独自拥有了七年。促使我追寻这七年的,莫非是我的嫉妒心?
我参与了哥哥童年后半段的生活。他逗着坐在木轿里的我,他抱着我坐在石墩上等着到天黑还没有回来的爸爸妈妈,他教我走路和说话。其实这些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我虽然存在,可是我没有明确的意识。等我真正意识到一个哥哥的存在时,他已经是读初中的少年了。
我不存在的七年,我只能猜测。我存在的早期,也只能猜测。我长大后屡屡丢失东西,哥哥突然说起我怎么不如小时候记忆力好了——那时候家里找不到东西,只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东西在橱柜上面的第几层,他们一找就找到了。
这个细节刹那间击中了我。对,是有这样的事情。而我如不经人提起,是怎么也不会想起的。
我与哥哥都成年之后,一次聊天,我告诉他关于他的很多细节,例如不喜欢喝糖浆啦,打完球后不回家吃饭啦,喜欢打牌啦。他非常吃惊——我能记得他如此多的细节,而他一点都没有留意过。
他经历了我的从无到有,而我一直面对的是他的有。我真的非常好奇,他在适应这个弟弟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爸爸妈妈不再爱他了,有没有想过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挤占了他的空间,有没有想过把这个弟弟消灭……这些我只能止于猜测了。
我看人有一个习惯,即把所有我要观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样大的时间断面。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想眼前七岁的孩子到了二十岁是什么模样,会经历什么;而对于五十岁的叔叔,我则会想当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导致他现在五十岁的存在样态。
对于我哥哥,当我七岁时,他十四岁,那时候他成天捣鼓着电器。家里的熊猫牌电视机被他拆开又装上,收音机也被他拧开螺丝看里面的构件。我看到他对于物理世界的着迷,对于机械运行机制的着迷,对于电路板、显示器、电阻这些人造电子部件的着迷。
我推想当他七岁的时候,世界正在他的头脑中形成初步意义。他对于拖拉机发动机嗡嗡震动的兴奋,对于槐树上喇叭声响的好奇,渐渐培养出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电器的世界。我从这着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线索。
当我七岁时,他去镇里读初中;当我读初中时,他去地级市读中专;当我读高中时,他早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开拓他自己的天地。
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五年,而这五年我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回忆的。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哥哥只是一个名词。
楼上、楼下,左厢房、右厢房,我到处可以见到哥哥留下的痕迹:有他的课本,有他在墙上用蜡笔画的草图,有他拆卸后却怎么也还原不了的收音机,甚至有他写的日记。在我空旷的童年,这些东西给了我一种对于哥哥的遐想。
看见婶婶家的兄弟俩经常打架,我非常羡慕。我知道哥哥永远在外面,读书、工作、交女朋友,偶尔回来对我只是微微一笑。我远远地看着他,他跟他的一帮哥们儿打牌,或者到湖边钓鱼,或者在球场上骁勇无比地打球。
有一次我在邻居家里丢沙包,哥哥来叫我,我跑过去,他递给我一块那时候刚兴起的方便面。我跟着他回家,看着他把面饼放进碗里,用开水泡,过一会儿,面饼松软膨胀。
我如见证奇迹一般。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哥哥主动和我做同一件事情。对于这样遥远的哥哥,我只有敬畏感,没有亲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现场。当我也是十四岁的少年时,我从教室里被叫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个人,只是觉得面熟。当他叫我弟弟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我哥哥。
他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我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是怎样生活的,他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成长的。虽是兄弟,我们其实很陌生。
然而我的心里很在意我有哥哥这件事情。我翻阅了所有他留存在家的日记本,尝试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书包、写字的钢笔,都是他用过的;我保存了他从全国各地寄回来的相片和信件。
每当我又长一岁的时候,我总在想哥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有过怎样的经历。
每回他的生日来临,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撵着他的岁数奔来,却永远在时间的断面少他七年。这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改变的时差。
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内向木讷的他留言:“不经意间,你已长大!人生如梦,短暂的一生只为一个‘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要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压力,感情的、物质的……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期望你平安!”
而我想起那个对着镜头伸出手的一岁小孩,在我年轻的妈妈怀里的他,知道有一个弟弟会在他七岁的时候出生吗?
(余娟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纸上王国》一书,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