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校园欺凌那场雪
作者: 饭粒一
那个叫张梅的女孩再一次瑟缩在角落里无声哭泣。她的身后站着几个男生,他们盯着她那瘦小的身影肆无忌惮地嘲笑。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马尾,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瞬间就栽倒在了地上。这更是引得那些男生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是张梅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整个年级的学生都知道,初三(5)班的张梅,是一个可以随意被人欺负的女生。
女生们也欺负她,但方式不一样。大家会孤立她,用足以让她听见的声音嘲笑她。对这种精神上的“凌迟”,女生们乐此不疲。
“你们闻见没有,她身上有种特别臭的味道,肯定是得了什么脏病。说不定还会传染呢,都离她远点!”
“就是,你看她脸上那块白斑在掉皮,好恶心啊!”
女生们被这个说法逗乐了,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说“白斑掉皮”的那个人就是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块白斑是患有白癜风的缘故,那是一种疾病,不是她的错。但我更清楚,要想融入一个团体,就要懂得扮演一个“自己人”的角色,将自己隐匿在安全的角落。
我在班里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资格加入任何团体,这是一种危险的处境。一不小心,我就会成为另一个张梅。
二
课后被留堂是“学渣”的宿命,我的数学又一次不出意料地考砸了,我在放学后被留下来改错题,张梅也是其中之一。时间流逝,教室里最后只剩我和她。
改完错题,我收拾书包准备离开。这时,我看见张梅坐在课桌前发呆,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还不走吗?”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也许是没有想到有人会主动跟她说话。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四周,生怕被别人听到。
也许是太久没有感受到善意,我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竟让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心里一动,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去抵消自己曾对她犯下的那些“罪孽”。
“你笑起来很好看啊!”看着她乱糟糟的形象,我违心地胡乱说了一句。“哪有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之后,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想随便编个理由离开,没想到她突然开了口:“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欺负我。”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在我这里找到答案。
可是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从课本上学到的是平等友爱,可课本没有告诉我们,人性是一个变量。于是我试图结合自己的经历,去告诉她问题出在哪里。
搬到县城前,我家在一个小村子里,我在那里度过了小学时光。有一年冬季的一天下了大雪,下午放学后,大家拥出教室,一边走一边打雪仗。
我的棉鞋鞋底很滑,没走几步我就摔倒了。有几个同学从远处跑过来,将我从雪地上扶起,可我刚起身还没站稳,就又滑倒了。我尝试着慢慢站起,正准备拍拍身上的雪,不知是谁突然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直直地跪在了地面上,膝盖一阵钻心的疼。旁边有人笑话我,我想这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呢,于是一边笑一边爬起来。
站起来后,我看了看四周,想知道那个调皮的家伙是谁。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不知又被谁从背后一把推倒。我不高兴了,可转而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兴许这也是一个玩笑呢,不要那么小气。周围的人开始哄笑,我揉了揉膝盖,再一次艰难地爬起来。
我再次被推倒了。这次我看清楚了,是那个一开始跑过来扶我的同学。我们同班,互相借用过文具,平时也一起打打闹闹,关系很好。也许他只是想跟我闹着玩,像平时那样,我这样想着,于是对他笑了笑。可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却挪开了视线,和身边的人对视,然后大声地笑。
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我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围成了一个圈,不停喊着让我爬起来,然后在我刚刚起身的时候,又一把将我推倒。
哄笑声随着我一次又一次倒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我一直面带微笑。如果说一开始这微笑是因为我以为这只是个玩笑,后来这微笑就完全变成了讨好。我天真地寄希望于将这件事情置于“玩笑”的框架之内。如果这只是个玩笑,那怯懦的我便有了一个足以麻痹自己的借口,我的微笑或许就会得到善意的回应,我还可以假装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这“游戏”也接近尾声。我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远处有一块空地,早上来的时候,我曾想将那片雪地当画板,画彩虹或者大象。我盯着那块空地,眼泪不停地滑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在故事的尾声,我对张梅说出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明明第一个跑过来扶我的人,最后怎么跟其他人一起来欺负我。”
三
讲完自己的经历,我跟张梅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些,我可以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她对我的遭遇的同情和理解。是啊,我们犯了什么错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和她聊天是一件轻松的事,我说那个总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女生很讨厌,她跟我分享了藏在书包里的饼干。我们甚至聊到隔壁班的学霸男生,她说在和他为数不多的对视中,他的眼神中从未流露出轻视。说到这里,她的眼中似乎有微光在闪烁,那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清澈和灵动。
我们在学校大门口道别,她的背影消瘦,在路灯下拉出一个细长的影子。看着她越走越远,我做了一个决定,无论以后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和她站在一起,做她的朋友。
在我决定跟张梅做朋友的几天后,她再一次被班里的男生欺负了。我坐在座位上,很清楚身后两排的位置正在发生的事。我听见书本“啪啪”打在脑袋上的声音,也听见了谩骂声和讥笑声。愤怒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翻涌,我想冲过去,抄起板凳或者拖把,替她赶走那些坏透了的家伙。
可是,我没有动。因为我不仅感受到愤怒,还有极度的恐惧。如果我冲过去,那么我们两个会同时被围攻。我想起小时候的那场雪,我害怕了,于是就那样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几个女生慢慢聚拢过来,很自然地靠着我的课桌,叽叽喳喳地讨论:“你们发现没有,她居然戴了一个发卡,不会是偷的吧?”“应该翻翻她的书包,说不定她还偷了别的东西。”
男生似乎领到了“旨意”,立刻七手八脚地去拽张梅的书包。此时,我无法继续呆坐,站起来转过身,一眼便看到张梅的脸。泪水划过她脸上的白斑,她死死拽着自己的书包带子,仿佛在保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男生的巴掌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但她丝毫不退让。
“你们一群男生还没一个女生的力气大?”我旁边的女生嘲笑着男生,说着还转过头来看向我,递来一个要征得认同的眼神。我一时慌了神,害怕内心真实的想法被对方洞穿,于是选择将自己置于安全的一方。“就是啊!”我开口附和。
惊愕、悲伤、失望……张梅用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继而低下头,任由手里的书包被夺了去。课本、作业本,纷纷扬扬散在地上。她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成为朋友了。
四
初中毕业后,班里大部分同学升入本校高中,也有些同学去了本市别的学校继续求学,但张梅消失了。我希望她去了一所全新的学校,在那里,没人知道她过去的遭遇,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起张梅,会假想我们成为朋友,但每每此时,她望向我的那个眼神就如同利剑一样,刺穿我的懦弱和自私,嘲笑我的虚伪。
高中三年,我的生活忙碌而平淡。“校园霸凌”这个词,随着时光,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淡去。但有些东西一直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每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都会猜想,这也许是命运给我的一个惩罚:你这么糟糕的人,就只能被这样对待。
工作后,这种惯性思维一如既往地左右着我的人生。我辗转换过几份工作,虽然得到了“老实勤快,踏实负责”的评价,但我心里明白,这字里行间还透着“胆小怕事,不堪重任”。
事情发生转变是从我在一家电脑设备公司工作时开始的。那时,我负责出纳,公司账面上出了一些问题,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支笔,让我记下一些账目。尽管我不明白那是在干什么,但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那一定是一件突破我底线的事。
我手足无措,脸上习惯性地带着讨好的假笑。但我想,此刻的自己笑起来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如果继续做一只“鸵鸟”,我不清楚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如果说“不”,那我会失去“老实人”的身份。在底线面前,我再无半点儿装糊涂的空间。
“我做不了。”最终我鼓足勇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我低着头静静等待狂风暴雨到来,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生。老板说了句“行吧”,就让我出去了。
几天后,我被辞退了。但我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在我失去“老实人”身份的那一刻,“胆小懦弱”的身份标签似乎被撕开了一角,下面露出了迟迟不肯痊愈的伤口,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始疾速呼吸,等待愈合。
如今,我已有新的工作,我学着表达也学着拒绝,渐渐在小圈子里得到认可。偶尔我还会想起小学时的那场雪,我依旧不知道,那么小的自己在当时要做出何种反抗,才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我也还是会想到那个叫张梅的女孩,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被我的歉疚所勾勒出来的名字。
但我知道,我终于走过了那场雪,知道曾怯懦自私的我,其实可以选择勇敢。
(七月流火摘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与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