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课
作者: 明前茶文珠老师分配到这所乡镇中学刚满一学期,校长就要求30岁以下的老师都要开一门选修课。分配给文老师的,是诗歌创作课。
为了备课,文老师把有关诗歌创作入门的书都买了回来,又去看了电影《死亡诗社》,学习里面的基廷老师是如何上诗歌创作课的。然而,一到课堂上,看到这拨乡下孩子亮晶晶的黑眼睛中,有质疑,有期待,又有一丝讪笑,文老师满腹的大道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只好转身在黑板上写了4个大字——我的奶奶,然后宣布:“这就是我们今天进行诗歌创作的标题。”
下面响起一片嗤笑声。有学生站起来说:“老师,难道要写一首诗,歌颂祖孙情深?这太没劲了……”文老师笑着说:“不,我要让大家闭上眼睛,想想奶奶发脾气时的模样……”
这下,孩子们有话说了。
有一个孩子举手,声称奶奶这会儿准在集市上跟人吵架呢。“那些不知足的顾客,会把蔬菜的叶子剥掉一层,才肯称重,那可是奶奶千辛万苦种出来的。奶奶会生气地一手抓住顾客的马甲袋,一手拽着他猛剥菜叶的手,非要讨个说法,问剥下的菜叶能不能吃,扔掉是不是浪费?”他说,奶奶卖完菜,会挑着一筐顾客剥下的菜叶回家,烧菜粥、煮面条,味道极好。奶奶总说,不要认为只有菜心才甘甜细嫩,浓霜和露水都泼洒在外面的这层菜叶上,这几片叶子,味道真不赖呢。
文老师抬起手,隔空点了点那个孩子的额头说:“就写这一段,多好的诗,多美的道理。”
另一个孩子说:“这会儿,我奶奶正在练签名呢,签不好,她就打自己的右手,骂右手笨,不争气。”他说,他的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都在外地打工,他和堂弟、堂妹一直被托付给爷爷奶奶。“之前,我们3个孩子的作业本和试卷,都是爷爷签名,奶奶不识字。每次爷爷签名时,她只负责端茶递水,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可是,爷爷去年12月去世了,奶奶必须学习自己签名。是我教会了奶奶写自己的名字。”他说,奶奶拿着笔照猫画虎,不免有些急躁:“这笔怎么拿起来比铁耙子还重?”话虽这么说,奶奶还是每天坚持认认真真写100遍“倪学仙”3个字。大冷天的,奶奶写字写得左手如冰,右手如火,出了一头汗。“但我觉得,学写字这件事,把奶奶从痛失爷爷的悲伤中拔了出来,让她对学习新事物有了自信。”
文老师抬起手,也隔空点了点那个孩子的额头,说:“就写这一段,多好的诗,多倔强的心性啊。”
还有一个孩子说:“今年奶奶种的橘子大丰收,这会儿,果贩子正在地头压价呢。”他说,奶奶会跟他们吵嘴、来回掰扯,只为了橘子的收购价能涨两毛钱。但最大最甜的上百斤橘子,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卖给果贩子,她要给在外地的儿孙们各邮寄一箱,还要留下一部分,专做橘子香膏。香膏做起来可麻烦了——先把橘皮内侧的白色经络用小刀削去;把橘皮切成细末,在石臼中进一步舂烂,加入葵花籽油,隔水蒸两个小时;接着,把橙黄的香油过滤出来,在油中再加入蜂蜡,隔水加热搅拌,使蜂蜡融化,趁热注入一个个带盖儿的小瓷瓶中,等待凝固。奶奶给儿媳妇做,给大孙女做,也给出嫁的女儿做,还要留一罐给自己。“每天,梳头洗脸后,奶奶都用小勺儿舀出一点儿香膏,在手腕和脖子后面抹开,空气里都会有橘子清爽的香气。邻居们还会取笑奶奶,说她臭美,70岁了还用香膏。”
孩子们听到这里,哄堂大笑,但接着也许被触动了某根心弦,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讲故事的孩子脸上也浮起一丝羞愧。这帮粗心的、活蹦乱跳的孩子,从没这样仔细地观察过留守乡村的奶奶……奶奶也许仍像少女一样,会打心眼里渴望戴花、爬树割蜂蜜、摸鱼捞虾吧?因此,她才固执地保留了古法制香膏的手艺。
文老师想再次隔空点一点面前这个动情讲述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收了回来。她觉得,诗歌课讲创作技巧不重要,让孩子们睁开眼睛,去审视长辈的内心世界,去审视乡村大地上“万物若有情”的本能,这才重要。
不一会儿,教室里响起一片蚕吃桑叶般的书写声。文老师意识到,创作一首敏锐而独特的小诗,并非她这名老师的功劳,在孩子们的心灵深处,诗歌的泉眼本来就在,她只不过拨开落叶、清理乱石,让这些泉眼重见天日,让泉水汩汩流淌而已。
(枫林晚摘自《羊城晚报》2023年2月8日,阿砂砂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