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吃过很多奇怪的东西

作者: 王这么

小时候,我们吃过很多奇怪的东西0

小时候,我们吃过很多奇怪的东西。本来都忘掉了,昨天跟朋友聊着聊着,一下子又想起来了!

“老鼠屎!”我们同时叫起来。那种黑乎乎的、一粒一粒的东西,吃着酸甜苦涩咸五味俱全,五味都不咋的,当年也没觉得多好吃。上网搜,查出来它是一种蜜饯,用陈皮加各种调味料腌制而成。为什么叫它“老鼠屎”呢?因为从大小到形状,你确实无法把它想象成别的什么东西——在那个年代,什么都稀罕,唯独老鼠不稀罕,家家户户,多少总有两三只。老鼠屎也是在窗台上、橱柜顶、米缸里常可发现的物事。

总而言之,那一粒粒“老鼠屎”都被我们“穷凶极恶”地吃下去了。

“老鼠屎”装在透明、薄软的塑料盒子里。酸梅粉则是用很小的一个塑料袋包装着:黑褐色的粉末,用袋子里自带的塑料勺舀着吃。这些小勺子的勺柄被塑成各种造型:《西游记》中的人物、小动物、十八般兵器,以及米老鼠、唐老鸭,等等。为了搜集勺子,我们一袋又一袋地买,一袋又一袋地吃。

一袋酸梅粉可以吃很久。跷起兰花指,把小勺子伸进去,平平地舀一勺,送进嘴里,裹在舌尖上,用力一抿,粉就融化了,酸酸甜甜。就算在上课的时候,也不肯舍弃这种享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一转身,这位同学就迅速把一勺粉塞到嘴里,坐得端正,嘴巴关牢,舌头在享受,无人知道。

糖粑。裹着生面粉、雪白干净的糖粑,两分钱一小块,五分钱一大块。卖糖粑的人,蹲坐在校门口,膝前放一只铺了塑料布的竹篮子。糖粑在里面堆成一座雪山。

吮掉表层的面粉,露出里面的浅乳黄色。一口咬下去,邦邦硬,性子急的人能把牙给崩了。正确的吃法是舔,用口水舔湿了,它就软了。谁也不舍得将一整块放进嘴里,要先从边上舔软一点点,然后用侧牙咬住,歪着脑袋,狗啃骨头一般地撕咬,同时双手还要抓紧糖粑,往外拉,拉出一长条亮晶晶的奶黄色糖线。经过这样一番奋斗,含在嘴里的那一小团香甜,更加令人快乐。

那个年代,五分钱是大数目,一个人出不起。所以经常会看见两个小孩在路上“拔河”,后腿蹬地,后槽牙紧咬一块糖粑的两端。那一块糖粑,被抻成了一根橡皮筋,越拉越长,越拉越稀薄,终于断成两半。于是,两个小孩各自欢呼一声,各自挥臂仰脖,张大了嘴,去接那依旧飘在空中的一缕糖丝。

拉糖粑这件事很有讲究。越用力气的那个人,分到手的糖粑就越少。这就很考验两个小朋友的智商、情商,以及肢体协调能力了。真可谓“物虽微,其见深矣”!

牛屎糖就是牛屎色的、小小的方块糖,常用油纸包着。外婆从老家来看我,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啊摸。她穿的是老式斜襟的藏青色布褂子,没有口袋的那种,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摸出来的。她摸出一块布手帕,帕子里包着几块已经半融化的牛屎糖,然后满意地看着我一把将牛屎糖塞进嘴里,甜!

牛屎糖是用甜菜汁熬出来的。那种简单的甜味,已经很能让小孩子满意了。小孩子的口味像老年人,爱吃甜软熟烂的食物。所以外婆爱吃的东西,我通常也是喜欢吃的。

外婆的脾气一日一日地变坏,在女儿家住不长,住一阵子就会大吵一架,然后负气而走,回三十里外的老屋去,跟外公继续住一块儿,继续三天打两天闹,闹狠了再回到女儿家来“投靠”。

外婆生气又要出走,上下拍拍布褂子,像要拍落怨愤一般,胳膊肘里挽了一只蓝印花布包裹,里面装着一应换洗衣衫。外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远了,每走几步,抬起胳膊肘抹一抹泪。有几缕白发从她的发髻上滑落,在脸畔飘过。我呆头呆脑地看着,心里好难过,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跟过去,她的背影,慢慢地,镂刻在记忆里,成为我对她最深的印象。

冰糖属于奢侈品。我对冰糖最早也是最深的印象,来源于老家那边的老屋。木头屋梁架得高,窗户也高,一进一进地深下去,一进一进地住着许多户人家。老屋里到夏天也还是阴凉的。敦厚而布满伤痕的木头门槛,经常把着急进屋的小孩绊个跟头。门槛外面,是青石板铺的天井。天井里有水井,井边长着青苔和蕨类。老屋里永远有一股子怪气味,不难闻,但闻久了让人想打瞌睡。那气味像木头,像青草,像中药,像太阳晒过的丝绸,又像被雨水淋湿的瓦片。

在爷爷拥有的那间屋子里,冰糖放在华丽而沉重的大玻璃罐里,一块一块的,亮晶晶,爷爷用它来招待小客人们。他用长长的竹筷子,毫不吝惜地夹出最大的一块。“这屋子的拐拐角角里,不会藏着什么宝贝吧?”小客人两手捧着冰糖,一边珍惜地舔着,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想。

春天,学校的后山坡上青草长出来了。贪吃的小朋友们猫着腰,熟练地找到一种茅草,剥开还未来得及抽花的穗子,撕脱绿衣,露出细白柔软的芯,吃的就是这个部位。嚼一嚼,微甜,清凉,娇软。再嚼一嚼,吐出棉絮一样的渣。

野蔷薇发出的嫩枝也能吃。趁它还没来得及长出硬刺,把淡水红色的外皮剥一剥就可以吃,脆嫩的,带微甜的水分。开小黄花的酢浆草,心形的叶子可食,酸唧唧的。“杠板归”,吃它背面带细刺的三角形叶子,酸得比酢浆草还带劲。“杠板归”的果子成熟后,是一串串蓝紫色、绛红色的小珠子,很美丽,吃到嘴里有点儿甜。

最好吃的野果,在春末夏初出现,熟了是紫红色的,像许多珊瑚珠攒在一起,浑身带刺却最受欢迎,多长在小山坡上,去晚了就一粒也找不着了。我们那里叫它“梦子”,后来我知道了,那其实就是《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里说的“覆盆子”,是与刺莓同为蔷薇科悬钩子属的植物。

拐枣,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明明是树上结出来的,看上去却像生了根瘤的树根:黄棕色,疙疙瘩瘩,乱糟糟的,简直无法形容,像遭受核辐射之后的产物。我们那边骂人长得丑且矮小,就会说:“长得跟拐枣似的!”但它是真的很好吃啊!一丝丝的甜蜜从口腔流过喉咙,口感比香蕉、苹果更沙而绵软,糖分多到黏手。

我查了下拐枣的家谱:鼠李科枳椇属落叶乔木,别名万寿果、俅江枳椇、金钩梨、鸡爪子,等等。也是好多年没吃过了,万能的购物软件应该能买得到,可我并不觉得是非买不可,将它留在回忆里也很好。

(若子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一书,勾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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