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与伦比的特发性

作者: 叶梓

无与伦比的特发性0

一直到高二,我都是一个普通且健康的女孩。成绩排名在班级属中游,长相一般但性格开朗,有两三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好朋友。青春在我眼中是初夏时窗外阳光下的树叶,闪闪发亮。然而,所有的美好被一场意外打碎了。

先是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拿筷子的右手微微颤抖,以为是因为熬夜背题太累了,没放在心上。渐渐地,颤抖的幅度增大,我端水杯时,常常把水洒得到处都是,偶尔还会被烫伤。化学课上,我拿起试管操作,左手也跟着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终,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病了。

CT、脑电图、核磁共振,一系列的检查后,老妈紧张地向医生询问我的病情。医生是个白发老先生,他早已见怪不怪,下了定论:“特发性震颤,常发病于青春期,也许会在某个瞬间自愈,也可能跟随一生。”

特发性震颤!我的世界陷入黑暗。因为双手不可控的颤抖,我的生活变成一团乱麻。系不好纽扣,端不稳水杯……最糟糕的是写试卷、涂答题卡,无法控制的手颤会把卷子变得脏乱,答题卡也要重新填写。

吃药、针灸、电疗……凡是有可能治病的方法我都配合着去尝试,日复一日,但症状依然如旧。身旁渐渐有了非议,甚至有同学故意学着我颤抖的样子,戏弄嘲笑我。我愤怒,我抱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个怪病?一切开始失控。我无法在大众面前从容地展示自己,学习和生活常被突发的震颤打乱,好心情全无,每天都像身处地狱。

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无名火压在心底,随时可能爆发,好朋友也渐渐疏远了我。积压的情绪在一个男生小声说我是怪物之后彻底爆发,我变成愤怒的小狮子上前撕咬扑打,把1.85米的大个子吓得连连后退。我被请了家长,全班都知道了我的情况,他们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怜悯,我变得更加自卑与敏感,像一只蜗牛躲进了壳,沉默,孤僻。

老妈劝慰我:“你想想那些失去双手的人,他们的生活更难,却依然坚强,他们会用脚吃饭穿衣,甚至弹琴。”这样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愤怒。我原本沉浸在自己创建的美好世界里,却被不可控的颤抖亲手破坏。那种绝望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在到达山顶的时候又看着石头滚下去,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此时我才真的明白,灾难落在自己的头上时就是“巨石压顶”。这个现实太残酷了,在我还只是一个青春少女,对一切满怀憧憬的时候硬生生地闯入我的生活。

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要辞去宣传委员的工作一事,他一副吃惊的样子等着我解释。我有些懊恼,干脆喊道:“我的手不好,您不知道吗?非让我出糗,您才满意?”他的回应不急不躁:“能不能胜任宣传委员,看的又不是手好不好,看的是策划与执行能力怎么样。你善于思考,文采尚佳,手不行,但脑子没坏,你要做的是发挥你的特长,宣传工作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我看着办公桌上的那幅画,知道这是班主任的最爱。画上有深深浅浅的绿色渲染的山峦,起起伏伏,一层又一层。我看到很深的远方,就连天边的太阳也染着希望的绿色。“您要是把这幅画送给我,我就再坚持一下。”我说。他无奈地咧嘴说:“送你了,快拿走,别等我后悔。”

不成人,便成“魔”。既然被逼上梁山,我索性一试。我把心彻底放开,不把注意力放在自身,专心做好宣传工作。我所写的文章在校园艺术节、作文比赛中都赢得了奖项。我重新有了自信,不再焦虑,脸上也有了笑容,像一只欢乐的白鸽掠过重重山峦,自由飞翔。

一直到高三时,我的特发性震颤依然没有治愈。当我看到志愿表的时候,那种撕裂的痛再次袭来。只要一天未摆脱特发性震颤,我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报考喜欢的专业。我趴在桌子上望着空白的志愿表发呆,教育、考古、天文……那些我喜欢的专业,却与我无缘。未来无数的可能性,变成了“只能”“只好”。

班主任再次将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否记得当初那幅被我要走的画,还让我猜是谁画的。我自然知道是他画的,因为我早就把这幅画细细检查了一遍,在背面发现了他的签名。

他有些得意,夸自己“很有当画家的潜质”。我点头赞同。他却说,那是他的最后一幅画。原来,他从小到大被称为画画天才,素描一学就会,国画一挥就成。可十五岁那年,他生了一场病,等病好了之后,他发现眼前的世界变了颜色,他无法分辨红绿色,从此成了色盲。当时医生给他的病历里也写了三个字——特发性!

“该死的特发性,凡是原因不明,无法解释的病症都归为此。我没有当成画家,也有过抱怨和遗憾。但我成了老师,和喜欢的学生们在一起。我现在常想,特发性让我有了不一样的生活,也许是人生给我的馈赠。”

班主任的话让我知道,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有许多意外,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一念之差,只要你想,只要你做。

“你不适合站在台前,那就走到幕后,会有更大更重要的世界等着你,勇敢地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舞台。”班主任的话萦绕在耳旁,我已有了方向。我要用笔写下我的心路,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世上没有完美的人,青春也会不完美,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挡它依然灿烂,除了自己。

考上心仪大学的中文系后,我完全沉浸在文字的海洋。没有人看到我坐在电脑前奋力打字时手在微颤,在他们的眼中,我的文字上下纷飞,蝴蝶般描绘出绚丽的世界。那些青春的悲与喜、泪水和欢笑变成铅字被发表,妙笔生花不再只是单纯的成语,是从努力付出到收获的快乐过程。

在年度优秀学生演讲会上,我站在讲台中央,紧握双拳,声音发颤:“我是一个颤抖的女孩,这颤抖如影随形,无法摆脱。我极力抗争过,也消极妥协过。青春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发性震颤,虽然命运让我做了西西弗斯,但我依然有自己的精彩与骄傲。”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掌声,我的青春依然灿烂。

青春与特发性碰撞会带来什么?它对我一生的影响是好是坏?如果我是词汇专家,我要追加一句描述:特发性,不明而生,是人生不期而遇腾空升起的烟花,穿过漫长的黑夜,它总会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本刊原创稿件,陆世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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